见了红,叶德财的心思凉了一半,脸上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王寡妇握着梢头,满手鲜血,煞白的脸上已渐渐少了活气,瞪圆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叶德财,瞳孔剧烈的收缩,眼珠凸出来几乎要跳出眼窝子。一张小嘴微张,从喉头发出“嘎嘎”的声音,有口难言,有苦难吐,嘶哑着叫唤了一阵就咽了气。

    叶德财惊的脊背发凉,赤着光溜溜的身子木立原地,五官像是被冻住,表情僵成一片冰湖。半晌,他颤抖着用手拍了拍王寡妇的脸颊,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没了活人温度,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他妈叫什么事情,我就图一乐,也没想弄死你。

    叶德财不是没杀过人,二十五岁就捅了日本军官,在上海滩争地盘的时候,折在他手里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的脑浆子都被斧头砍崩出来,死状比王寡妇惨的多了去了。可是,这样赤条条的被个没合眼的死人盯着看倒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王寡妇的瞳仁涣散,早就没了神光,叶德财却觉得心里直发毛。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抬手合上了王寡妇的眼,没等手落下去,眼皮突然又睁,右眼竟骨碌碌的滚落下来,只剩下一个漆黑空洞的眼窝子。

    叶德财吓得起了一身鸡皮,赶紧穿戴好衣物想着开溜,走到半道上心想不妥,万一尸体给人家瞧见了可就坏了事儿,当即折回去,心想这事儿不来个毁尸灭迹怕是了不了。一模兜里却没有洋火,环顾四周更是连半点火源都找不到。叶德财犯了难,正寻思着把尸体投了江,来个一了百了,不远处忽然亮起两簇火光,伴随着间起间歇的刺耳哨声,随着骤起的夜风传得很远。红卫兵点过卯后,发现少了人,正支着火把鸣起哨音,四处寻找。叶德财心中发了急,随即将尸体从木梢上拔了出来,血已凝固,倒一滴不溅。情急之下,他只能把尸体平放在柳树下,用落叶盖个严实,定了定神,循着火光走去。

    红卫兵问他干什么去了,叶德财倒也不慌不忙,说自己突然闹了肚子,怕熏得其他人吃不下饭,就找了个没人的地儿解决。反正人没跑,红卫兵也不深究,回了劳改营。回去的路上叶德财一言不发,这种事情解释一遍就够了,话多了反而显假。另一方面,王寡妇临死前呲目欲裂的模样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头上渗出冷汗也浑然不知,就觉得今夜的风凉得有些刺骨。快到营门的时候,只见眼前立着道消瘦黑影,叶德财一时看不清楚,直惊的“啊”了一声。待得走近一看,原来是就木正负了个手站在门口,冷冷的瞧着自己。按照叶德财以前的脾气这一吓肯定得吓出火来,没料想竟不发作,反觉心中一阵哇凉,低声说了句:“恁弄啥嘞?吓鬼嘞?”

    就木笑了笑,说道:“你心里有鬼?”

    叶德财低骂几句,实在没心情和就木争辩,躺在床上倒头便睡。就木站在月光下,闭了眼,仰起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血腥,夜风虽急却凝而不散。方才,叶德财经过的时候他就已闻到,这股血腥闻着新鲜,其中没有半点尸腐之气。心想这人莫不是逮着了什么野味,改善了一顿?就木盘腿坐下,静下心来感受着月光的律动,风的跳脱,自然的静谧。劳改犯睡觉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大帘窝棚,铺上张劣质的长草席,一水光溜溜的大男人就这样挤着睡成一排。腋臭味,汗脚味,臭成一团。磨牙声,响屁声,响成一片。就木做了几百年道士,喜欢清静更有些洁癖,不愿和这些人吃住在一起,宁愿每天靠着窝棚柱子打坐入定。红卫兵见他老实,也没多管。

    叶德财失了眠,一闭眼全是王寡妇瞪圆眼睛盯着自己的模样。午夜时分,恍惚间忽然听到旷野上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伤心极了,仔细一听竟和王寡妇的声音有些相似,不免生出些寒意,用枕头捂住了耳朵。最奇怪的是,这哭声好像只有叶德财听得见,别人都睡得正香。哭声却越来越响,越哭越刺耳,就像千百只毒虫同时钻进耳里,噬咬着耳膜。最后,哭声竟变成了一声声凄惨无比的尖叫,叶德财失了神,当即从席上跳了起来,声嘶力竭的高呼道:“有鬼!有鬼!”

    一众劳改犯立时惊醒,只见叶德财发了疯似的乱喊乱叫,拽起人来便说有鬼。当时,正是倡导“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时期,哪里容得下这种言论?众人怕他大喊大叫惊动了红卫兵,吃枪子,纷纷上前生拖硬拽的劝阻。谁知叶德财发了狠,只要有人碰到他的身体,拳脚便恶狠狠的招呼上来。叶德财自幼习武,劲道出奇大,那些多是吃了冤枉才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劳改犯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三拳两脚之下,人仰马翻倒了一片。此时,一道消瘦人影飞也似的掠了过来,就木掠过人群,沾地即起,扣住叶德财左肩。一扣之下,叶德财怪叫一声,臂膀抡圆,肩头竟生出一股力道。就木被震的骨节直麻,心想这哪里还是人的力道,实在蹊跷。他蝴步一旋,到了叶德财面前,只见叶德财双目竟泛着点点惨绿色的光,眉心黑气赫然冲上了印堂。就木的心沉了下去,反手扼住叶德财颈部大动脉,断他气力,另一手两指捏决,一通乱画,口中默念有词,随即敕令一声,点住叶德财眉心。

    叶德财但觉眼前一黑,知觉全无,身体重重的瘫了下去。就木看他印堂黑气不散,怕是已害了血光之灾。随即嘱咐众人,今夜之事切莫对人言,叶德财只是害了癔症,梦游罢了,并无大碍。众人当即舒出一口气,被打了的也只能自认倒霉,纷纷睡去。这一夜,就算这么过去了。

    待得天际放亮,红卫兵就来喊早,众人皆提着锄头,扛着爬犁下地去了。叶德财一觉醒来,竟把昨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全身酸痛,提不起精神。他正准备找个地方打盹,就木忽然从后面抄了出来,把他拉到一旁,正色问道:“昨天你做过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叶德财心里本就有鬼,经就木这一问,更是犯了嘀咕,心想难道他知道什么不成?思量半晌,才缓缓道:“奇怪个球,俺看你最奇怪!”

    就木不再逼问,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仔细的观察了叶德财印堂之上的黑气,发现比昨夜更浓。

    这一天,叶德财没有半点心思干活,满脑子都在想着王寡妇的事儿。他寻思让就这样让尸体晾着也不是个事儿,等到臭了出来,难免会东窗事发。而且,听说女队那边认为王寡妇是逃跑的,已经炸了锅,正向上面打报告。万一上面为了贯彻政治思想,严肃处理这件事,派下部队来搜山,那屁大点地儿的柳树林,还不半天就露了馅儿?他越想越后怕,此时正好鸣了晚锣,天色暗了下来,人也散了,他绕着田边准备再进柳树林把王寡妇的尸体处理掉。

    当视野里只能看到红卫兵回营的背影时,叶德财便向柳树林走去,走出不过两步,只见就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横在了身前。做这种事情最怕撞见人,他心里发虚,颤颤巍巍道:“恁干啥嘞?”

    就木笑笑看着他不说话,忽然朗声高呼道:“快来人啊,有人要逃跑!”

    叶德财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揪住就木领子,虎吼道:“喊个啥?我要逃跑就是龟孙!”

    就木也不反抗,把手垂在腰间,作势惊恐,喊的更响:“哎呀,这个人不但要逃跑,还要打人啊,有没有人来管一管呀!”

    空旷的田野上立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一名红卫兵闻讯而来,手里的小米加步枪已压上了子弹。眼见叶德财和就木推推搡搡的模样,立时板起脸来,把枪端在身前,喝叱道:“哪个要逃跑?”

    就木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忽然就是一坐,指着叶德财道:“报告,就是他。”

    叶德财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有红卫兵在,一定把就木揍的连他亲生爹妈都不认得。不过,他却不知道他打不过就木,就木也没有爹妈。

    红卫兵端着枪杆子指着叶德财的脑袋,喝道:“松手!”

    叶德财怔怔的松开了手,转过身来,赔着笑脸,道:“长官,误会误会。”

    红卫兵拿枪尖往他太阳穴上一戳,道:“什么长官?叫同志!”

    叶德财攥紧了拳头,心想你小子要不是红卫兵,老子一定用枪把你打成筛子。无奈,毕竟枪在人家手上,他不好发作,只能赔笑道:“是是,同志。误会,都是误会。”

    叶德财天南地北的解释了一通,红卫兵起初不信,认定他一定想要逃走。就木倒也不反驳,顺着叶德财的话往下说,反倒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末了,红卫兵说他们影响了同志之间的团结,罚了不准吃晚饭,这件事情就算这么了了,叶德财却暗暗记恨上了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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