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花饰生意让韩商和傅雪二人赚的盆满钵满,托这笔钱的福,傅雪有钱继续在长安各大酒肆继续放浪,韩商也有钱租赁许多曾今很想看却囊中羞涩的杂书野史了。

    由于钱都是归傅雪管的,所以韩商每次想租书都得从傅雪手中抠,他曾今是从家里支钱,如今却是从傅雪这里支钱,二者唯一相通的地方大概便是想支出点钱来都很难……

    因为韩商的长年努力,长安北市能买得到的书几乎都被他看完了,诸如背水一战、乌江自刎的版本他看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他嗜书,没有书看得日子是无趣的,这一天,他决定前往傅雪父亲开设在洛城门东街的书馆——墨帘阁。

    墨帘阁从外边看起来古色古香,门楣木柱都漆起亚光的黑漆,凸出的瓦梁虽然古朴无华,却也一尘不染,凑近一闻,却是浓郁墨香扑鼻而来,混着墨香的还有不知名的焚香,仿若帘幕一般轻拂人心。

    这种书馆向来便是文人雅士所喜好的,有言曰“桂枝与素练兮,幽幽黯兰香。”

    然而现在杵在墨帘阁门口发呆的韩商却也料到,今日是白跑了一趟,这种书馆想来只会租售先秦的散文或是楚人的离歌,那当中的书架断然不会给《长平战史纪实》留有位置!

    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进去,毕竟《七国论》之类的书还是有可能在里边看到的。

    墨帘阁的门外足可用“门可罗雀”一词来形容,然而里面……用“形单影只”却也不失妥帖。

    一个戴着方冠,须发皆白的老人微微颤颤地打理着一具书架上的藏书,那样子直叫人怀疑有一本书落在地上他能不能拾起来。除他之外,店内看不到任何人。书馆生意做成这地步,没有关张变卖也得亏店主人心宽。

    当然,倘若韩商知道这里的书每本都是货值百金的善本的话,绝不会生出这种念头来。这天底下,也绝没有第二家书店敢叫当年闻名天下的大儒做掌柜的。

    “那个……”韩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老者撇了一眼韩商,又颤颤巍巍地打理起书架上的一堆破书。

    韩商心里暗暗有些不满,却也不好说出口,也不好拂袖而去,在书馆门口进又不是,出又不是,进退两难。

    “收常例钱去柜台拿便是,租书的直接出去。”老者一边整理书架一边说道,说话间从始至终没有看向韩商。

    “开书馆的容得下要常例钱的泼皮,却留不得租书的顾客,不觉得奇怪么。”韩商忍不住讥讽道。

    老者收拾完一架子的书,忙完了手头上的活,晃晃悠悠地走到柜台,坐下:“钱是俗物,让俗人取了,自然无甚可惜。但我这里的书皆为善品珍品,却不好叫俗人之手沾了,污浊纸页。”

    韩商走到柜台前,随意拉了一张垫子坐下:“那这墨帘阁偌大一家门面,又会为谁开门做生意呢?无客之店,便如无水之舟,百无一用!”

    老者轻蔑地看了一眼他,说道:“本店之客,上可至三公九卿,下亦有大儒雅士,谈笑之间皆鸿儒,往来其中饱学士。断然没有白丁和黄口孺子的位置。”

    韩商听了,心道自己确实来错了地方。听此人一说,这书馆分明是专门供达官贵人读书的,莫说是三公九卿了,便是所谓的“大儒雅士”,又有哪个家中不是田连阡陌的?这老者满口的书香雅舍,说白了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贵人所专属的卖弄之地,满是铜臭味!污浊书页的倒不止是俗人之手,叫人大失所望。

    他摇了摇头,向老者说了句“得罪”,起身出门。老者抬眼看着他消失在门帘后。突然,少年又慢慢倒退回书馆里,随之出现的还有抵在他脑门上的烟斗头。

    “进了我的店还想空手回去?”将少年推回店内后,烟斗撤了回去,随后一个人抬手掀起门帘进来——正是傅广。

    傅广毫不在意地把烟斗在沉香木制成的昂贵门框上磕了磕,斜眼挑了眼老者,口中若无其事一般叹道:“不曾想当年的论学魁首陈老,如今却也成了以貌取人的庸人呐。”

    老者一听,赶忙晃晃悠悠地低下头,慌张道:“末学眼拙,望傅将军恕罪。”

    “将军?”一旁的韩商疑惑道。

    傅广看了眼他,满是憋不住的笑意。他吸了口烟,重重地吐了出来,一脸无奈道:“唉,我本是个走卒贩夫,奈何先帝简拔,委以微贱,得侍东宫,如今正是本朝骠骑将军呐。”

    他的言行间满是卖弄和轻佻,让韩商没法讲眼前这个登徒浪子一般的俊美男人和那个提数万雄兵北逐匈奴的名将结合到一起。

    “怎么?不信?”傅广察觉到韩商那好似质疑的眼神。

    “没有……”韩商不得不昧着良心。突然,他猛地惊醒:“若您是骠骑将军,那傅雪……”

    傅广笑道:“自然便是将军之女,可不是街面上的泼皮无赖。”

    韩商无言,先前那仿佛理所当然的相处、理所当然的玩闹如今却却分崩离析。原来她从一开始便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可笑自己却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能够放下一切便能继续与她在一起。骠骑将军之女和城门校尉之子,绝无门当户对可言。

    “走,我带你去看看这里的藏书。”傅广照着他脑门敲了一烟斗,随后提着他步入书馆后排。

    书馆后排所藏的并非外面的文书,而是兵书。从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孙子兵法》到春秋战国时期不知名兵法家所著的兵书,应有尽有。

    “这大概便是全天下最全的兵书了。”傅广指着整墙整墙的兵书叹道:“我从朝中每一个将门世家里搜刮出来的,任何一个掌兵的将军都能来这里观阅。这样远比各家敝帚自珍来得好。”

    接着他转头看着韩商:“你要读的不是那些杂书野史,而是这些。这些是无数前人通过实战总结出来的经验,远比那些书家的臆测要可靠得多。”

    “傅将军,在下今日无心读书,先走一步。”韩商推开他的手,黯然转身欲走。

    傅广先是看着他愕然了一会儿,随后嗤地笑出声来:“我本以为能喊出‘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业’的人是怎样的青年英杰,没想到还是脱不开男女恩爱之事。却是我高看你了呐。”

    韩商脚步顿了顿,但终究没有回头,移步离去。

    ……

    ……

    韩商走出墨帘阁,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明丽的天色在他的眼中渐渐模糊,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他忽然很想哭,但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怎么才能哭出来。他似乎生来便是个不会哭的人,看见沾满鲜血的首级不会哭,被权贵家孩子欺负了也不会哭,到了现在,自己所憧憬的美好烟消云散了,依旧流不出一滴泪水。

    他忽然很想喝酒,想真的大醉一场,忘记记忆里关于傅雪的一切,将她当做醉酒时的一场美梦,醒来时只留下甜美的回忆。他一头栽进旁边的酒垆,掏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买酒。挥洒着酒水,仿佛在祭奠自己本就不存在的爱情。

    入夜了,韩商拎着酒壶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长安的大街早已挂出彩灯,黑暗伴着明光,喧嚣着、欢腾着。他好像看见傅雪,看见傅雪坐在观星楼顶的横栏上冲他招手,她****的双足在半空中来回地摆荡着,静谧的月光柔和地印在她的肩旁。她忽然生出一双洁白的翅膀,扑腾着,向着月亮飞去,自己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能看着他渐行渐远……

    “你在干什么啊笨驴!”一声暴喝打断他的臆想。

    傅雪气哼哼地抓着他的手,而他的手正覆在傅雪的脸上。

    “雪……”韩商颤抖着声线喊道。

    “真是的!”傅雪把覆在她脸上的手变了个方向,搁在肩上,扶着韩商一步一步地走着:“喝醉了也不让我陪着,哼!小心被什么给绊了,摔死你!”

    韩商沉默了,双脚无力地踩着地。

    “笨驴笨驴笨驴!重死了!”傅雪咬牙切齿,那神情像恨不得咬韩商一块肉:“本姑娘真是倒大霉了!要不是骗了你这么多酒钱,本姑娘才不管你呢!”

    突然,韩商猛地甩开她的手,倒在路旁的墙根上。他对傅雪大吼道:“别骗我了!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啊你!发什么酒疯!”傅雪白了他一眼回道,没好气地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韩商挥手拍开她递来的手,带着哭腔喊道:“你是骠骑将军的女儿!我知道的!你是骠骑将军的女儿,我俩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

    “笨驴你……”傅雪捂着手,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都准备好抛弃家业娶你的!我爱你我一直都没能说出口,我只能跟在你后面看着你你知道吗?!”韩商嘶吼着道:“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的,你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的你还对我这么好!”

    他仿佛要将一切情绪都宣泄出来一样,嘶吼着,咒骂着。

    “你滚!你给我滚!我不要再见到你!”那一刻,他终于哭了,泪水如同溃堤一般涌出。他像个女人一样哭的死去活来:“别来找我!你滚啊!”

    傅雪的眼角泛起了泪花,她咬碎银牙,转身小跑着离去,只留下一串滴落在地的泪水。

    ……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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