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卫家的人,卫家也是我的敌人。”卫进平静地说道。

    “你的……敌人?”程冲用一种颇为古怪的表情看着他,又看了看手中的颈链,然后露出更古怪的表情。

    此时韩商已然摸不着头脑,什么卫家?什么敌人?眼前这个匪寇头子又是个什么来头?他仿若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俩人说些叫人迷糊的话。他摇了摇头,只得问道:“你们谁来跟我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我有点迷。”

    “哈?”程冲抬起头,一脸奇怪:“你一个校尉家的公子居然不知道河东卫家?”

    韩商一脸茫然:“为什么校尉家的孩子非要知道什么河东卫家?反正我父亲从未跟我提及过什么豪门贵胄,他甚至连一个月能从入城的商贾手里捞多少财货都不曾跟我说过。”

    “唉……”程冲叹了口气,这回轮到他摇头了:“河东卫家乃是先秦时便追随高祖的世家,卫家七代人出过数十个将军,在军中是极有影响力的。你一个世代将门之子,居然连它都不知道?!”

    “可是这个匪寇,怎么想也和那煊赫的卫家扯不上关系吧?”韩商看了看满身都是刀疤的崔进问道。此时的卫进分明就是一个经年老匪的模样,和卫家能有什么关系?

    “可是……”程冲看了看手中的链子:“这条链子可是卫家的信符,只有族中极为重要的人才有配饰的,这模样在军中可流传的广,况且他刚刚都承认了。”

    韩商偏过头,看向卫进,说道:“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

    卫进一脚踢开扶着他的程冲,直接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我是卫家宗主的庶子。”

    韩商和程冲沉默了。卫进躺在地上,好像在回忆些什么,良久,他又道:“你们一定很好奇吧,为什么宗家的孩子会沦为匪寇,杀戮官军。”

    他笑了笑,但笑得很冷,有些凄凉:“我娘不是我父亲的夫人……甚至连妾都不是,她是被卖到卫家为奴的。不过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我父亲**了我娘……他的年纪甚至可以做我祖父了。我娘是在马厩里把我生出来的。”

    “得——,又是个王八权贵干出来的混账事儿。”程冲此时感叹了一句。

    但卫进并未理会他,他显然已经沉浸在回忆中:“我七岁的时候被我父亲发现,养了起来,像狗一样养了起来。因为我带着他的血,所以他不想让我死,还让我过上了以前不敢想的豪奢生活,还请人教我兵法武艺……”

    韩商打断了他:“这样看来你父亲还没有这么坏吧?虽然之前犯了错误,但后面也给你补偿了啊?”

    “他杀了我娘。”卫进冷冷地一句话将韩商噎住:“在他找到我的那天,他把我娘劈死在柴房里,我娘的血一直漫到我草鞋底……他当时对我说,这个女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你生了下来。”

    “后来我在卫家一直待到十六岁,然后从那里逃了出来,当过游侠,干过草寇,不断地磨炼自己的刀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取我父亲的项上人头来祭奠我娘。”他说这话的时候,杀机毕露。

    “想给自己老娘报仇?那你还在匪寇堆里混?”听完他的故事后,程冲突然露出很夸张的惊讶表情:“你爹是卫灵对吧?人现在贵为太尉,人前人后都是百十口子精锐拥着的,就凭你个学了十几年刀的老匪,还想取人家首级?”

    “你——!”卫进被他呛了一句,显然是动了真火。

    “我觉得你如果想报仇,得先找到机会能靠近他,否则只是徒损了一条性命罢了。”此时韩商也建议道。

    卫进无言,他又何尝不知呢。但若不这么想,他苟且至今又有何意义?他在十六岁时便以血为誓,必报此仇。如今已过而立,却毫无作为,渐渐堕落。

    这时候,一旁默不发言的韩商突然提议道:“不若隐姓埋名,潜于军中,以你的本事,必能升到足以接触卫太尉的官位,到时大可血流五步,以报大仇。”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愧疚,因为这个提议是带有私心的,此时营寨外围着数百匪寇,而他们现在只有八十余人,现在若是能说动卫进这个高手倒戈,必能为他们添一份战力,他们撑到援军抵达的胜算也大了几分。可是这个提议却是陷卫进于不忠不义,况且他就算能够进入军中,也很难到达让太尉能与之独处的位置,复仇的希望十分渺茫。

    然后卫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得,无非就是想拉我度过眼前的难关罢了。此事我答应便是了。”

    “啊?!”程冲有些惊讶。

    卫进拾起地上的双刀,把刀杵在地上,站了起来。他认真对韩商道:“我知道即使答应你们,我报仇得机会也很渺茫,但是希望渺茫,总比我现在毫无希望来的好。只要有一丝希望能够得报大仇,我都要去试那么一下!”

    “队……队正,切莫信他。这厮就是想活命!没准还想转手就把我们给卖了!”韩商身后的一个士卒嚷道。

    韩商回头冲他笑了笑:“若是他真有此意,我等方才便已成无首亡魂了。”以此人先前的武艺来看,他之前明明有很多次机会能够一举毙杀他们然后全身而退,但他却没有那么做,足见他对他们并无杀意,或者说他对自己的那个建议心动了。

    程冲显然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一把扶住卫进说:“那可就说定了,你在我们屯效力,之前的帐还有你落草的帐一笔勾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幼时碰到过一个囚徒,他说我面相上进,将来必能出将入相。后来我父亲知道了,也便将我名字改作卫进,只因这一谶言。”卫进缓慢地说道:“不过你知道我当时这么回答那个囚徒的吗?”

    “怎么回答?”

    “人奴之生,得勿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卫进笑了笑:“大家此番若能活着,叫我本名——”

    “卫青!”

    ……

    ……

    打退了匪寇的第一轮进攻后,对面的匪寇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在先锋部队损失殆尽后,他们并未立即发起第二轮进攻,而是在短暂的等待过后撤回林中,销声匿迹。

    从卫青的口中韩商他们得知,对面的匪首是纵横司隶的巨匪臧慎京,为人小心谨慎却又异常狠辣,在用兵上也颇有能力,曾一度以少数乌合之众击败围剿他的精锐郡国兵。鼎盛时期曾聚众上千,但之前劫掠郡县折损了许多,又在此处损失了百余人,如今大概还剩下四百多的贼匪。

    并且他与另一个巨匪白英交情匪浅,二者互援互助。白英麾下匪寇不多,仅有百余人,却都是本领高强的悍匪,且人手一骑,偷袭地方富户,一击得手,便转进如风,往往等官军赶到时只剩下一片狼藉。

    韩商推测,臧慎京此番撤退,兴许就是想等白英前来协助,或者出奇兵偷袭他们。不过不管是哪样,他们的目的都是攻入营寨,将己方屠戮。而己方要做的便是以不变应万变,让束远把援军带来,或者让巡逻司隶的长水校尉发现异样,前来救援。

    当晚,束远便依照韩商的指示,从临湖的寨墙滑到湖里,从湖对面上岸,然后往西走寻求救援。同时整个营寨临战警戒,轮流守夜防止敌人趁夜偷袭。

    不过卫青却将韩商的警惕好好嘲笑了一番,匪寇基本上都是夜盲,在夜里没有火把连行路都困难,更别说偷袭了,搞不好一脚没踩实就得掉沟里去。不过韩商出于谨慎,还是决定轮流守夜,哪怕这样会让士卒因为睡眠不足而减少战斗力。

    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直到他睡目朦胧的醒来时,匪寇依旧没有来夜袭。倒是手下的士卒,每人都轮了一个时辰的班,显得有些疲惫。

    (青,少时归其父,其父杀其母,养之,方七岁。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史记·卫青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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