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钦差衙署的官兵便持厚厚一摞传票,奔赴苏州城内外,通知那些原告、被告,按时到场过堂。
    那些乡宦们知道穷鬼们昨天到海瑞那儿告状,却没想到海中丞如此雷厉风行,最快的下午就要去巡抚衙署受审。
    海阎王煞气正盛,这时候谁敢违逆?肯定会被杀鸡儆猴了。
    根本就没人敢不应诉!
    过午时分,天阴沉沉的,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候审的原告被告们,在官差的指挥下,在书院街上排起了长队。
    原告在街道左边、被告在街道右边,手里都拿着个‘爱的号码牌’,等着被叫号。
    街道左边的原告们十分安静,他们大都是没什么见识的穷苦人。虽然知道有海青天为他们撑腰,却依然感到十分紧张,瑟缩着不知待会儿过堂时,该先迈哪条腿?
    倒是街右的被告们,看上去要像样多了。他们穿的体面,谈吐也得体,虽然心里都很害怕,却依然可以表面若无其事,勉强维持着乡绅的尊严。
    毕竟,海阎王再可怕,也不能因为他们占了老百姓一点儿田,就把他们砍了头吧?再说,他们中不少人还有功名护身,至不济也能买个义官,不用担心遭皮肉之苦。
    于是他们还有心绪寒暄呢。
    “哎呦,三哥,你也被人告了?”
    “是啊,乃么豁特。”
    “莫慌莫慌,全苏州的有钱人,一个算一个,都要来走一遭的。要是没得人告你,只能说你还不够有钱。”
    “嘿嘿嘿……”被告们吃吃笑成一团。
    “不过海公也是,把我们早早都叫来干啥?这么多人,怎么也得审个十天八天的吧?”
    “就是,大冬天的见天来排队,不累死也得冻死……”
    “估计是杀鸡儆猴吧,咱们大部分是来当猴的。”一个戴着耳包子,双手拢在袖中的中年人,用下巴指指排在队头上的那几位。
    “今天真能过堂的,也就那十几只鸡。”
    “有道理。”众位被告感觉安心多了。
    ~~
    未时一到,衙门栅门敞开,官兵按照登记的编号,喊原告和被告入内上堂。
    第一件案子,乃是一个叫丁三的农人,状告本村地主丁鹏,三年前以自己借钱不还为由,强占了自家的水田。
    牛佥事将诉状摆在海瑞案头,微微叹气道:“这案子很简单,也很好判。丁三只借了十两银子印子钱,一年后利滚利翻成了三十两。丁鹏就抢了他家的三亩水田抵债。丁三现在不满告状,那就退田还钱嘛。可他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别说三十两了。”
    海瑞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传原告被告上来听取判词。
    不一会儿,两人上堂,丁三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丁鹏却明显镇定许多。而且他的准备也更充分……乡绅们侵吞兼并,九成靠放高利贷。早有一套完备的说辞和手续,至少从法律层面挑不出问题。
    所以官员们在偏袒他们的时候,才会毫无心理负担。
    扫一眼丁鹏亮出的借据、用田抵账的约书,以及早已过户完毕的田契,海瑞便淡淡问道:
    “丁三借你十两,为何要还你三倍?”
    “都公明鉴,借条上明明白白写着利息是九出十三归。他借我十两,三个月后得还我十三两。他一年没还,连本带息滚到三十九两。全天下都是这么算,童叟无欺。小人只要他三十两,已经是看来乡亲的份上大出血了。”
    一旁的牛佥事暗暗叹气,这案子没花头,海公要是强拧的话,怕是影响恶劣。
    “一派胡言!”却见海瑞冷笑一声道:“你既要他以水田抵债,为何不三月到期就抵?非要拖到一年后,本息滚到三十两再动手?敢说不是处心积虑,想得到他的三亩水田?”
    “都公冤枉啊,是丁三求我宽限他几个月的。小人是发善心,才会等到年底的。”丁鹏忙振振有词叫起屈来。
    “敢在公堂之上颠倒是非?你以为本院是三岁孩子不成?!”海瑞却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喝道:“你若真有善心,三月到期就不该再计利息,让他延期还你十三两便是。可你依然每月计息,利上滚利,时间越长,利息越高!一个月能收人家四五两的利息,这也叫善心吗?!”
    “呃……”丁鹏被海瑞直戳内心,没法狡辩,只能小声道:“规矩如此,别人都这样算的。”
    “苏州一亩水田多少钱?”海瑞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回中丞,有上中下田之分,但水田的话,最低也不少于二十两一亩。”牛佥事忙答道。
    “那三亩水田最少就是六十两。”海瑞目光如剑的盯着那丁鹏道:“你为何只给人家作价三十两?”
    “这这,还不起钱,拿东西作价时,都要打折的。”丁鹏用袖子擦擦汗。
    “丁三我问你,你为何不先卖了地,再用银子还债?”海瑞望向丁三道。
    “丁员外是我们那片的保长。他放出话去,谁也不敢买我家的田,只能半价抵给他。”丁三哆哆嗦嗦答道。
    “丁鹏,你实际只出了九两银子,一年后就要人家三亩水田,这不是侵夺兼并又是什么?!”海瑞便一拍惊堂木,当即宣判道:“限你三日内退田给丁三,逾期枷号示众!”
    “多谢海青天!”丁三喜极而泣。
    “都公,退田可以。”丁鹏却不死心,表示不服道:“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的银子怎么办?”
    丁三登时傻了眼。他没了地之后进城打工。今年失业大半年,才刚复工一个月,一两银子也掏不出啊。
    却听海瑞冷笑一声道:“可以,但你也得把白种他三年地的粮食还给他。苏州水田亩产两石五,一年两季。三亩田三年便是四十五石。这可没跟你算利息呢!”
    苏州一石粮食年均价在二两银子,四十五石就是九十两。丁鹏怎么算都得自己再贴钱。
    丁鹏哑口无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在那里磨磨蹭蹭不肯在写好的判词上画押。
    海瑞又一拍惊堂木,厉声恐吓道:
    “你只出了九两银子,便白占人家三年水田,怎么算都是大赚特赚。你若是再不知收敛,本院就给你断一断,强占别人田地,按照《大明律》该怎么判!”
    衙役们一起敲动水火棍,丁鹏登时被吓破胆子,只得乖乖的在具结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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