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涛嘴角微微上扬,把自己在大堂内的回答再说了一遍:“既逢知音,自当痛饮!”

    两人相视一笑,国梓辛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领着宋涛乘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上。宋涛谈笑风生间却未曾注意到院落的黑暗角落里,还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目送着自己上了车,原来那婆娑树影之下竟还站着一位女子,那女子静静的望着宋涛的背影,直到马车去远。

    “小姐,院外天凉,还是早生回屋为好。”不知何时,女子身边出现了一个清矍的老者,轻言道。

    女子并未开口,只是点了点头,旋即莲步轻移,却未入那洞香春的大堂之中,而是进到一扇虚掩着的侧门,那老者也快步跟了上去,银色的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若是宋涛还在此,自当一眼认出,这老者不是许老又是何人。

    “小姐。”一间精致的小屋内,许老垂首立于一侧,恭敬的朝着上座的女子行了一礼。

    女子正翻阅着一卷竹册,身边还横卧着一只黄色皮毛的小狗,一人一犬闻声皆抬起头,见来人是许老,那畜生只是懒懒的低吼了两声,伏下身继续自己的春秋大梦。而女子则是放下手里的竹册,盈盈笑道:“许老不必多礼,请坐。”

    许老依言坐下,有些疑惑问:“不知小姐此时唤老夫来,是否山里有讯息传来?”

    此时已时近子时,他原本已准备歇息了,未曾想突然被这位大小姐请人唤了来,那人却说不知是何事,自然让老爷子心中疑窦丛生。

    “这倒没有,你也知道我父亲这两年足不出山,少有音讯捎来,偌大的家业他老人家也甚少过问,只怕更记不得我这个女儿了。”女子扁扁嘴,伸手在狗身上摩挲着,眉目间似有怨怼,而那只畜生只是吐吐舌头,狗脸满是惬意。屋内火烛通明,明黄的烛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庞,只见她垂鬟浅黛,眸如点漆,****的双足晶莹如玉,好一个眉目宛然如画的清丽少女。

    许老摇摇头:“老爷他打理了这宅子数十年有余,对洞香春可谓是尽心竭力,而如今洞香春有此盛状,老爷他可是费了无数的心血,断不至于回了山中便抛却在一旁。大抵是觉得小姐您才干不下于自己,洞香春如今蒸蒸日上,老爷自是落了清闲,亦不必劳神费力过问此间之事。而对于小姐...”老爷子微微一笑,“天底下又有哪家父亲不心疼自己女儿呢!”

    “哎,许老你就知道帮我爹说好话,给我戴高帽子。”女子扁了扁嘴,笑道,“难不成你也打算学爹爹那样,离蝶儿而去。”

    “呵呵,小姐多虑了,若是哪天小姐您觉得用不上老头子我了,到那时我就回山里陪老爷安享晚年。”许老摆摆手笑着说。

    “许老你这话说的,我可舍不得您走呢!”那位叫蝶儿的女子站起身说,身边那畜生亦起身跟在她脚边,不时凑到女子裸露的脚面上嗅着些什么。

    许老笑着摇摇头,并没有再开口。而蝶儿也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嘴角的笑容渐渐消逝,沉吟片刻,才缓缓开了口:“这么晚把许老您请来,蝶儿的确是有事相商。”

    “哦,小姐但说无妨。”那许老也收敛起笑意,正颜道。

    “不知...”蝶儿顿了顿,抬头瞥了眼不远处的老者,只见许老神色如常,这才接着说,“不知许老对白日里那宋涛有何看法?”

    “宋涛。”许老微微一愣,沉吟片刻,说,“小姐为何提及此子?”

    “我今日于帘后观此人与许老您对弈,虽外表朴素貌不惊人,然棋艺高绝,不知其师出何门,蝶儿心中颇有些好奇。”

    “哦。”许老轻拈花白的胡须,开口道,“这位宋先生深谙棋道,行棋杀伐果断、算路精准,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精湛的棋艺,老夫平生却是罕见。然而若问其师门...”

    “如何?”

    “恕老朽无知,看不出这位宋先生师承何处,亦不知哪位棋道大家能教出此等棋艺高明的弟子。”没想到许老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

    “哦,是么?”蝶儿垂下臻首,若有所思,倒是一直在她脚边的小狗似觉得两人的对话颇为无趣,缓缓回到榻席上卧下,开始闭目养神。

    “不过此子一介寒士,却能在棋道上有如此成就,或许是哪家弟子也未尝可知。”许老幽幽道。

    “难不成他是法家弟子?”蝶儿似乎被许老的话吃了一惊,急急追问道。

    “不似。”许老缓缓摇摇头,“若是法家弟子,来洞香春多也是往战室而去,少有在棋室手谈者,老夫亦闻那法家少有善棋道者。这位宋先生谈吐倒有些像是孔仲尼一脉,但他行事又少有仲尼那迂腐之气,此子的来头着实让人难以揣摩。”

    “那许老您觉得是否能将这位宋先生招揽到我洞香春门下。”听许老这一分析,蝶儿姑娘脸色稍霁。

    “招揽?”许老似乎有些吃惊,“老夫不知小姐何意?”

    “未知许老您和此人对弈,有几分胜算?”蝶儿微微一笑,脸上换上一副笃定的神色。

    “这...”许老一时语塞,老脸似乎有些泛红,“此子棋力深厚,尤其中盘算路更是数倍于老夫,只怕...只怕我与他对弈,胜算不超过。”

    这倒不是许老妄自菲薄,任谁面对强大到了根本很难战胜的对手时,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沮丧感觉,更何况在许老这些战国棋手心目中,棋龄越长,棋力就应该愈发精深,毕竟年长者接触棋道时间更久,下过的棋、见识过的棋谱也更多,所以对围棋的理解也比晚来者要深得多,而如今这位对手比自己年少了数十岁,棋力反而却是远胜于自己,这如何不让许老心中顿生惭愧之意。

    当然这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后世少年学棋的填鸭似教育方法:趁着小孩子年轻思维活跃、记忆力好的特点,一股脑的灌输上千张棋谱,上千种定式与死活题变化进他们脑子里,遇到实际情况再实际分析,宋涛自然就是个中代表。而老年棋手因为年纪大了,虽然经历的棋局或许比少年们多,但是由于反应不及少年们,往往棋局行进到中盘,一不小心漏看、少看一手而走出昏招,断送好局,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尤其是在宋涛那个年代被“棋圣”的某位知名棋手,就是典型的代表。虽然年轻时风光无限,但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加大,同时心有旁骛从而棋力飞快下滑,年纪不过五旬便已逐渐退出一线棋坛。

    “哦,那许老您觉得这大梁城内有谁能赢这位宋先生么?”蝶儿追问道。

    “嗯...”许老沉思一会儿,笃定的摇了摇头,说“或许唯有老爷与此子尚能有一战。”

    “既然如此,若是他准备要连灭七国赢那万金之资,我们又该当如何?”

    “这...”许老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想了老半天,才踟蹰的说道,“我看此子不似那种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只怕不敢也不会连灭七国吧。”

    “可是许老。”那蝶儿忽然莞尔一笑,开口道,“若是他真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连灭七国,那该怎么办呢?”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惊扰了身边小狗的美梦,那畜生睁开眼睛,龇牙咧嘴,显然是对谁扰了自己很是不满,不过当看到笑声是自己的主人发出之时,慵懒的吐吐舌头,复尔闭上了眼。

    “...”许老望着眼前女子那俏丽的脸庞愕然无语,良久才恍然大悟般说,“小姐英明,这样的人才我们洞香春自是应该大力招揽过来!”

    “嗯。”蝶儿满意的拍拍手,坐回刚才的位子说,“许老您明日不是约了这位宋先生对弈的么,不如待你俩棋局完结之后,再行询问,如何?”

    “一切就依小姐所说。”许老站起身行礼说道,他想了想,复尔又开口,“不过...”

    “许老觉得有何不妥?”

    “并非是招揽宋涛一事。”许老摇了摇头,缓缓道,“只是今日宋涛最后是与那国梓辛一道离去,我只怕...”

    “许老不必多虑,此间之事我自有分寸。”蝶儿显然没把这许老的疑虑当一回事,脸上满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这才是洞香春之主应有的风采。

    “这...”许老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行了个礼转身出来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时没有了刚才的睡意,站在窗前凝视着天际的明月,想到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姐,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来由的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到了。”等到“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在耳际消失,那国梓辛伸出右手掀开车帘,朝宋涛笑道。

    宋涛闻言仿佛听到天籁一般,挣扎着蜷起身子迅速出了车门,然后一跃而出。宋涛没想到自己坐个马车都要遭罪,前世里坐惯了公交车,每每遇到一拥而上的乘客和那快要把人挤成沙丁鱼的车厢,那时宋涛便会在心中反复念叨国人耳熟能详的三字真言,不过再乘坐了这战国的交通工具之后,宋涛不由在心中暗自发誓,自己再也不对那些能够平稳行驶的公交车报以怨言了。无他缘由,这马车实在是太难坐了!一路上抖得宋涛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而且整座车的起伏基本没有规律可循,宋涛的屁股和大腿被咯得隐隐生疼,一时间不禁让他对这架马车有了种深深的恐惧感。

    那国梓辛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不过他并没有发问,佯装没看见宋涛的异样,面色从容的下了车。

    马车是停到了一件驿所小院前,那拉车的小厮早已先行一步进了小院,而国梓辛下车后并没有着急进屋,站在门口等待,而他不举步向前,宋涛自然也不便往院内走,也只好一头雾水的在外面等着。不过只过一盏茶的功夫,刚才还漆黑一片如死寂般的小院仿佛是活了过来,一盏盏油烛亮起,直到这时宋涛才明白原来国梓辛等的是屋内掌灯。

    “先生,请!”国梓辛见屋内已是灯火通明,这才伸手邀宋涛和自己一道缓步跨入了院门。

    两人缓步迈过了院内的天井,进到主厅外的回廊,早有一俏丽侍女守候在此,轻轻为二人推开门。主厅并不算大,却布置得颇为精致,靠屋子里墙处置有一扇宽大的屏风,而屏风前则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文案,文案两边各放有两个柔软的坐垫。

    国梓辛领着宋涛坐到文案的一边,而自己则坐到了另一侧,而刚才为两人开门的侍女不知何时已端来了个铜案,铜案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盅以及一大盘熟肉。侍女为二人满上了一盅酒后便飘然而去,厅内只剩下了国梓辛和宋涛两人。

    “来,宋先生,在下先干为敬。”国梓辛抬手将慢慢的一盅酒一饮而尽。宋涛见他如此豪爽,也不甘落后,也是满饮一盅。

    “今日在下能够结识到先生此等棋道高人,甚为大幸,自当满饮一盅。”国梓辛如是道,宋涛谦让了几句后,自然也只能再饮一盅。

    “这第三盅,则是为在下刚才在洞香春外冒犯先生,自罚一盅。”

    宋涛没想到国梓辛居然还对刚才的事念念不忘,赶紧一把将他正准备举起酒杯杯的手拉住,笑道:“先生此言谬矣,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此事乃宋涛走时未尝先与先生告辞,错在宋涛而非先生。”

    “先生雅量,如何不让在下汗颜。”国梓辛微微摇头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二人再满饮一盅,便将此事略过如何?”

    “大善!”宋涛也笑着举起酒盅,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未知宋先生刚才所称之‘子曰’可是那孔丘所言?”放下酒盅,国梓辛擦拭干嘴角的酒痕笑道。

    “孔...正是!”宋涛差点没反应过来国梓辛所说的“孔丘”是何人,微微一愣这才迅速反应过来,那丘不就是孔老夫子的名么?他想起这个时代的“子”可不仅仅只有孔子一人,战国之时诸侯国的上大夫卿之类官员的都可称“子”。

    “哦,未想宋先生却是儒家弟子。”国梓辛轻声说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宋涛却从中听出了些许淡漠的味道。

    “非也,宋涛所学斑驳杂乱,上不了台面。”虽然不知国梓辛为何会有如此意味,不过宋涛一口否认自己是儒家弟子,毕竟他也就记得那么几句诸如“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句子,若是是国梓辛一时兴起与自己讨论起儒家学说来,只怕立马就会穿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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