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涛深深的望着老者,久久没有回答,只是远处的群山似乎回想起刚才老者所说的话语。

    回去吧...回去吧...

    宋涛和伯当甫一踏入洞香春的大堂,那田老脸上便挂起了一丝喜色,他对宋涛之事有所耳闻,心中本就对这精于棋道又博学多才的客卿离去感到惋惜。如今见老主人竟是将宋先生领了回来,自然心中颇为欢喜,快步朝两人走来,朝伯当恭敬的行礼道:“见过门主。”

    门主?宋涛略微乜了他一眼,心中暗忖,这个称谓倒也别致。

    “我儿何在?”伯当轻声问道。

    “大小姐和许老皆是在那内厅之中。”田老毕恭毕敬的答道,显然是对眼前之人颇为信服。

    “唔。”伯当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宋涛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旋即开口道,“既是在内厅,我二人自去便是,你去吧。”

    “诺。”田老再一行礼,却是朝宋涛含笑点点头,这才飘然而去。

    “我们走吧。”伯当转头朝宋涛说道,宋涛微微一怔,片刻之后才有些勉强的点了点头。

    老伯当看了他这一脸踌躇的模样,忽然想起白日自己离开洞香春时,女儿那一脸幽怨加欲说还休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这两个年轻人在某些时候还挺像的。

    宋涛一头雾水的望着身边的老者,完全不明白他因何事而发笑,老伯当也没多加解释,领着他径直来到棋室之外。

    “自己去吧。”伯当站定往内里一指,并没有继续往前的意思。

    宋涛扁扁嘴,瞥了棋室一眼,只能看到后厅那门帘,再往里自然是看不清了。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

    老伯当在一旁看他左右为难那样,心头不禁暗怒:咱家的女儿就这么见不得人么,把你这臭小子吓成这样?不干不脆的,惹人心烦。所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旋即飞起一脚便将还在酝酿感情的宋涛给踹进了棋室。

    “哎哟!”诸多在棋室中对弈的士子们只见门边忽然多出了一个男子,正龇牙咧嘴的揉着屁股,定睛一看,竟是那宋涛宋先生。

    众人不解何故,几个熟识的棋士赶紧凑上前来,簇拥着宋涛嘘寒问暖,宋涛自然不敢说出原因,偷偷朝门外的人影竖了个中指,朝众人道了个谢,旋即朝内厅走去。

    不过走到内厅门外又止住了脚步,隔着门帘探头往内里张望,只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叹了口气,忽然警觉的往后望去,果然不远处老伯当正黑着脸盯着自己,宋涛一阵恶寒,这正是前有狼后有虎,横竖都是一死,干脆一咬牙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伯当看着那块被掀起的青色门帘,脸上的神情渐渐转为平淡,眼底蓦地闪过一丝异色,久久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当屋内的人发觉内厅里多出来一个人的时候,宋涛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了。

    大小姐大小姐只是蜷着身子,头埋在膝盖上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不过宋涛也并没有出言提醒,并不是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他自己立在这内厅中,脑海里也在思考着一些事情。

    其实聪慧如宋涛,早就明悟了大小姐在精心布下的这个局所为为何。对于女子的那点心机抑或是说她的心意,他也能明白无误的感受到。

    而如要要问宋涛还有怨言么?大抵还有些吧,不为其他,他只是单纯的埋怨这女子对自己的不信任,毕竟宋涛也曾三番两次的在她面前表达过不愿出将入相的想法,可惜这位大小姐却依旧想要真正让自己绝了这条心,断了这条路。从而配合着那乞儿孙膑演了一出好戏。

    宋涛不是一个看别人喜好做事的人,更不是一个愿意让自己的未来为别人所摆布的人。所以大小姐这样的行为决计不会为宋涛所喜,心有怨气,是为必然。

    只是宋涛也会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就愿意在这个地方终老一生?即便这家酒肆名满天下,自己固然能够在此处过着富足的小日子,可是这就真的是自己所愿么?

    有些东西虽然被深深的隐藏在心底,有时连本人也不愿意的触及,但是这并不代表着遗忘和放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时候这心中的执念就像一颗种子一样,虽然微小,虽然头上被覆盖上了诸多杂物,然而只要时机成熟,它便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突破所有的阻碍,生根、发芽、长大。

    宋涛已然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那粒种子正在开始萌芽...

    而宋涛现在之所以没有开口,是因为他只是想再次将屋内这个女子好好端详一遍,好让自己将她的倩影牢牢的铭记在心中,而在他心中,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打算。

    “你...你回来了。”大小姐缓缓站了起来,怔怔的看向宋涛。或许是因为呆坐太久的缘故,直起身子的时候禁不住微微有些颤抖。

    宋涛望着女子那双微有些红肿的眼以及刻着数条淡淡泪痕的脸,胸口忽然隐隐作痛。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勉强将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压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我...”女子微微垂下头,嘴里低声呢喃着,良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明白的。”宋涛终于开了口,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不怪你。”

    闻言,大小姐霍的抬起头来,愣愣的看向宋涛,紧抿着下唇,眸子里波光粼粼,竟是又有两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流了出来。

    “你...”看着她脸上出现的泪,宋涛神色为之一黯,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伸手似乎想要为她拂去泪珠,然而这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未想,大小姐见他离得近了,却是快步往前迈了一步,一头扑进了宋涛的怀中。

    宋涛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伸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该放到何处。

    大小姐深深的将臻首埋在宋涛的胸口,香肩规律的起伏着。有泪无声谓之泣,看着女子轻声的抽泣,宋涛眼底掠过一丝怅然,犹豫了许久,终究是将手轻轻搭在了大小姐的肩上。

    良久,女子似乎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宋涛也感觉到自己肩膀一股炙热的温度,本来坚定的心几乎也要被这股炙热所软化,狠狠的咬了咬牙,轻声却又笃定的说道:“我要走了。”

    “去哪?”声音虽不大,然而却很清晰传入了大小姐的耳朵里。女子惊觉似得抬起头,不可思议般的望向面前的这个男子。

    宋涛微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兀自喃喃自语,看似是在对大小姐诉说,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总不可能在这洞香春呆一辈子。”

    “是么。”片刻,大小姐淡淡的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做出其他的反应。

    这次轮到宋涛有些诧异的看向她了,没想到大小姐却是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总不可能把你拴在身边一辈子吧。”

    宋涛愣愣的望着眼前这张梨雨带桃花的俏脸上绽放出得那一丝笃定的笑容,不禁一时语塞。

    若是老伯当或者许老在此处,或许还会从这张脸上看出一缕与平日不同的色彩。而这抹色彩大抵可以叫做成熟。

    “你准备往何方?”两人呆站了半晌,还是大小姐先开了口。

    宋涛伫立许久,不知何时,双手已然攥紧,一字一字的说道:“向西入秦!”

    一阵微风吹来,书案上那团红色的绣球轻轻摇曳着,发出些许轻微的声音。不过不知为何,这声音与往日似有不同,原本清脆悦耳的铜片撞击声,传到此时的宋涛耳中,却隐隐多出了几分金戈铁马的余味...

    “门主,你回来了。”当许老看到缓步迈入自己屋子的老伯当,赶紧躬身行礼,只是脸上不自觉的浮现一丝惊喜。

    “老许,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多礼。”伯当瞥了他一眼,自然也看出了他神色的异样,却并不出言询问。

    “礼不可废。”许老摇摇头,瞥了老伯当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未知门主是否将那宋涛寻回?”

    “寻回?”老伯当将许老所言轻声复述了一遍,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摇了摇头,神色平静的澹澹说道,“人是回来了,可是却非我寻回的。”

    “不是门主寻回来的?”许老似乎有些疑惑,瞄了伯当一眼,只见面前的老者轻垂着眼睑,若有所思。

    “是他自己愿意回来的。”伯当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道,“若是他真的不愿意回来,今天谁去拉他也是没用的。”

    “这...”许老听得一头雾水,既然这宋涛自己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出走呢?

    “他需要的是个台阶而已。”老伯当瞥了许老一眼,开口道,“昨日之事对这宋涛触动极大,若是说心中没有怨气,那自是不可能的,这事上,蝶儿和你都做得不仔细。”

    “这些都是我考虑不周,与大小姐无...”许老闻言,忙不迭将罪过往自己头上大包大揽。

    “你考虑不周?”老伯当微微一笑,颇为无奈的说,“这事与你何干,我家那丫头的性格,我又不是不知道,她暗自里坐了决定的事情,岂是你能劝得了的”

    “当然我也劝不了。”老伯当想了想,俄而扁嘴说道。

    “咳咳..呵呵....”许老干咳两声,压抑了半晌,终究还是笑了出声。

    片刻之后,笑声暂歇,老伯当收敛起唇边的笑容,开口道,“我说的你做得不仔细,是昨晚出了事之后的就该想着补救,若是昨日你肯出面去劝一下这宋涛,今日哪还有我这出了。”

    “这...”许老头一怔,旋即苦笑道,“我原本以为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我这种老头子就不瞎掺合的好,谁知道...”

    “你不掺合倒好了。”没想到老伯当把眼一瞪,没好气的说道,“害我一大早爬这么远的山路去等那臭小子不说,还平白遭了几顿白眼...”

    “嘿嘿...”许老头笑得很是无良,“你好不容易出次山,也不能总闲着不做事吧。”

    “鸟!”见这许老腆着老脸装无赖,老伯当羞恼之下,也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许老自是丝毫不惧,两人数十年的交情了,这伯当老兄是什么性格,他自然了如指掌,轻拈胡须,得了便宜卖乖般的“刻意”提醒道:“门主你领袖我墨家...”

    “领袖墨家又咋啦!”老伯当登时两条白眉竖了起来,见他老脸微红,许老掩嘴轻笑,也懒得再与他理论。

    “好了,好了。”老伯当摆摆手,算是将这茬略过,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沉吟片刻,面色回复如常,俄尔轻声叹道,“此子经此一事,痛定思痛,想来不会再长留我洞香春,何况他毕竟也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只是如今已然不能出仕于魏,他下一步欲往何处倒也是让人难以猜详?”

    “不甘居人下?”许老缓缓收敛起嘴角的笑容,疑惑的看了老伯当一眼,显然是对他的说法有些不解,轻声问道:“门主,此话何解?”

    “还是刚才我对你所言,此子愿意回转洞香春,并不是为我所劝说,或者说我的劝说不过是细枝末节,今日初初见面,我就感觉这此子心中还有执念,并不会甘愿就此隐姓埋名,庸碌一身。”

    “执念?”许老瞥了他一眼,只见老伯当脸上满是笃定的神色,他心知这老门主一身本领学贯天人,尤擅长相人之术,便不再开口,只是静待他的下文。

    “恍然一梦兮千余年,时不与我兮奈若何。乘风归去兮不复现,万丈雄才兮埋世间!”老伯当却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反而轻声念了一首诗。

    许老轻舒眉头,瞥了眼老伯当,虽然不知他为何在此时高歌一曲,但是他口中这句诗中掩不住的豪气和那一丝壮志未泯的郁结,忍不住开口由衷的赞道:“门主好才情!”

    “此诗可不是我所作。”老伯当摇头道。

    “难不成是宋...”许老面色一凛,惊道。

    “不错。”老伯当点点头,两眼平视许老。许老沉默不语,若是刚才他对老门主所言还有所疑惑,此时看来已然明了这宋涛内心中隐藏许久的凌云壮志。

    “按你昨日所言,此子所学斑驳,偶有惊人之语,算得上是个怪才。不过在我看来,他心底必不是自甘平庸之辈,值此乱世,此子所学用武之地大矣。”顿了顿,伯当俯身书案上拾起一卷竹册,缓缓摊开,仔细端详了会儿,接着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这样的话至少我墨家弟子无一人能说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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