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娘亲,主父如今在邯郸么?”赵雍忽然开口道,他初回赵国,便来见了自己含辛茹苦的母亲,而并没有去见自己的生父赵语,如今恍然想起,不由暗地埋怨自己见母心切,忘记了父子、君臣之礼,“孩儿来得匆忙,忘记觐见主父,也不知主父会否怪罪。”

    “放心吧,你父亲如今并不在邯郸城中。”李氏知其所想,轻声宽慰道,“你父亲他领兵与魏国征战去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无法回转的。”

    赵雍微一蹙眉,从母亲的话语里,他似乎听出一丝幽怨之意,不过身为人子,他自然是没有说话的立场,因而只能闭口不语。

    “走吧,随娘去见一个人。”沉吟了片刻,忽然李氏拉着赵雍的手朝宫外走去。

    “娘,您要带孩儿去哪?”赵雍显然对母亲的举动很是不解,母子俩久别重逢,本该多说说贴心的话才是,如何自己的母亲如此着急要拉自己去见其他人呢?何况主父也并不在邯郸,那母亲让自己去见的这个人就有些让人难以猜详了。

    “去见你叔父,若不是他,你还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李氏并没有多做解释,拉着赵雍便往外走。

    “叔父…”赵雍一怔,人已经被李氏拉上了轺车。

    李氏口中的这个叔父,自然便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安平君赵成。赵语自幼酷爱武艺,年少时便跟随着父亲赵成侯东征西讨,早已习惯了马背上的生活,虽然因为嫡子的关系坐上了这赵国国君的位置,然而相比于纷繁复杂的政治问题,他更喜欢用粗暴简单的武力解决问题。因此赵语即位之后,便甚少在宫内主持政事,而是将这些在他眼中琐碎的事务交予了亲弟弟赵成,而且还给了赵成能够开府决事的相国一职,摆明了是要当甩手掌柜。

    赵成则与嗜好武力的赵语截然相反,虽然两人为同胞兄弟,然而赵成却是一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战争,在大哥随父亲征战的时候,他便跟着国内的大臣们修习治国之策。此人温文儒雅,爱慕名士,大凡听闻一人小有才名,不管对方身份如何,赵成也会折节相交,因此在邯郸城,他的声名很是不错,也算是深得民心。赵语即位之后,将国家大事尽相托付与他,自己只管行伍之事,而赵成也并没有辜负大哥的期望,将赵国政事梳理得井井有条,兄弟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赵国的国势也逐渐的蒸蒸日上。

    安平君府邸在王城东墙外一片坊区,这里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居住着绝大多数赵国的大臣。而最靠前的一座六进府邸,便是赵成的官邸,府门面对王城东墙,南行百步是王城东门,进出王城便捷之极。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枢吏员,这片坊区自然成为王城禁军的连带护卫区,寻常很少有非官府车马进出此地。

    载着李氏和赵雍的轺车缓缓停在了安平君府邸之外,拉车的下人向守卫的军士通报了来人的身份,不多时,安平君府上的执事便走出来将赵雍母子二人迎了进去。

    “二位,请往这边来。”执事领着赵雍和李氏往府邸的西厢走去,这是赵雍第一次进到安平君府,不由得留意起这座府邸的构建起来。

    执事领着他走的方向应该是赵成休憩所在,因为这里少有披坚执锐的甲士巡逻,倒是更多的看到府上的下人来回穿梭。整个西院大抵三分,由南向北依次是会客厅,书房,和起居室。途径会客厅之时,赵雍本以为执事便是将二人带到此处为之,没想到他却并不止步,而是继续向前,上得几级宽大石阶推开厚重木门,迎面右手侧三步处便是书房,赵雍下意识的投眼望去,视线勉强越过一道红木大屏,借着风灯光亮,可以看到中间三面墙完全挤满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简码得整齐有序,满荡荡无一格虚空,中间一张书案,案后一方白玉镌刻着一个斗大的黑字:灋!这间都是法令典籍。看得出,这赵成为了赵国的国事,还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

    管事一直将赵雍和李氏领到最北间的起居室,这才止步,轻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转身朝二人行礼道:“二位请进。”

    缓步迈入屋内,还来不及仔细打量屋内的陈设,最先映入赵雍眼帘的便是一大沓的竹简,中间书案与厚厚的地毡上还摊着十几卷展开的竹简,赵雍眼尖,一眼就看出这里的所有书卷都是的国府文告与大臣上书,原本应该是出现在宫内的典籍库中。不过因为赵侯长期在外征战、无暇处理政事的缘故,而安平君身为相邦本身便有开府议论事、总摄国政的权利,国君不在都城之时,这些上书出现在他的府邸也就不足为奇了。

    丞相开府治国,这是进入战国后东方列国的普遍做法。所谓丞相开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对独立的权力机构,全权处置国家日常政务,国君只保持军权、官吏任免权和大政决策权。国君和开府丞相的这种分权治国,在战国时代达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国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准。丞相开府治国的实际意义是,国家战车由一马驾驭变成了两马驾驭,治国效率与国家生命力明显增高。象魏国、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国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军事上斡旋,就是因为国家政务由开府丞相全权处置。丞相治国权的稳定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避免了国家由于君主年幼或昏聩无能,而产生的迅速衰落与政权颠覆,大大的有利于国家稳定。

    而赵国也是借鉴了魏国的做法,赵语将自己的亲兄弟任命为相邦,也就是等同于魏国相国之职,授其开府之权,总摄国政,从而使国家在自己不能在国都居中调度的时候能正常运转。如此他便能安心的继续过着自己向往的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的生活,而不用分心于国内那些琐碎的日常政务。同时因为这个开府议事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兄弟,赵语也觉得自己不虞自己后院起火的问题。

    不过说,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并没有刺激到安国君赵成的野心和欲望,就如同他的名号一样。安国,赵成将赵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安定有加。

    “哦,嫂子今日如何有闲暇出宫?”温润的男子声音传到赵雍的耳朵里,他循声望去,一个面白如玉、丰神俊朗的男子负手站在窗下远远凝视着自己,嘴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注视的目光温柔和煦而没有丝毫的敌意。

    赵雍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叔父,即便日后两人之间发生了再多的事,而这一刻却深深的镌刻他心中,成为记忆里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记。

    “难得嫂子来我处,成却无甚招待之物,实在汗颜,还望嫂子见谅,勿要责怪。”赵成四处张望了下,他并不是个奢侈之人,少有在起居室用食,偶尔腹中饥渴也是让下人临时准备吃食,而今日匆忙间听到管事说李氏前来,也未做任何准备。

    “叔叔说笑了,我亦知你日理万机,本不欲来打扰叔叔…”那李氏也是盈盈一笑,悄悄伸手将愣在一旁的赵雍往前拽了一步,指着他说道,“不过我儿新近归来,因久未见过叔父,便嚷着要来你府邸一趟,无奈之下只有顺他的心意,前来叔叔的府上叨扰,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儿子?”赵成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看着一旁默然不语的赵雍,一拍额头,笑道,“原来是公子雍回转邯郸了,成久居陋室,竟是忘却宫中之事,该打,该打!”

    “叔叔这是哪里的话,国人谁不知你安国君开府议事、总摄国政,为了赵国日夜操劳,便是我这个身居宫中妇人也听到邯郸人交相赞颂叔叔你勤于政事,如何有闲暇他顾。”李氏掩嘴一笑,轻声说道。

    她本来极年幼便嫁与了如今的赵侯,生下赵雍时也不过才二八年华,如今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虽然出门之前并未施以粉黛,连长发也不过只用一支玉钗将青丝梳成华髻,然而那模样相比起不识风情的少女来多出不知几许的成熟,神态雍容华贵,眉目间晕开点点笑意,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将一身肌肤保养得分外的水嫩,而尊贵的身份让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一颦一笑间不自觉的流露出高贵,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赵成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嫂子这是哪里的话,成若是知道公子雍回转,必定第一个进宫拜访…”

    “好了,你我二人都是一家人,就无需如此客套了。”李氏笑着打断赵成的话,再将赵雍往前推了一步,嗔道,“还不快给你叔父行礼。”

    “侄儿见过叔父。”赵雍走到安国君身边,施施然行了一礼,开口道。

    赵成见他眉宇清秀、仪态大方、神色自然,丝毫未有忸怩之态,亦没任何紧张之色,不禁心生好感,双手虚扶,口中答道:“公子无需多礼。”

    待到赵雍直起身子,安国君一脸笑意的接着道:“久闻公子随鬼谷先生修行,鬼谷先生之名,成亦是久仰许久。公子既是他的门下弟子,必定是尽得真传,如今学成归来,想必是身负大才,不知是否有使我大赵图强之策?”

    赵雍没想到自己的叔父见了自己并不多加寒暄,却是径直考校自己的学问,不禁有些愕然。不过旋即便醒悟过来,从这屋子的陈设来看,便知安国君是个醉心政事之人,勤政如他,见到了自家子侄,用国事来考校反而比客套的寒暄更加合心意,而且也从侧面看得出他对自己看重或者说期望,毕竟寻常人等如何能得安国君考校?

    赵雍定了定心神,他随鬼谷子修习多年,见识和谋略自然要比普通人高上一筹,思忖片刻,不疾不徐的开口答道:“侄儿学艺不精,见识浅薄,若是所言有所差池,还望叔父勿要见怪。”

    赵成笑而不答,只是拿眼看向他,眼神中似有一丝自负,又似有一缕期待。

    “如今我赵国,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表面看来,似无远忧,然而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赵雍神色平静,将自己之见娓娓道来,这些自然不是他入了安国君府,被问起之后须臾便想出来了,而是早在得知自己即将返赵之时,或许更早,便反复思虑过了。

    “哦,是么?”赵成淡淡的应了一句,对赵雍所言不置可否,他仿佛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的侄儿,而是一个下属或者前来求仕的士子而已,“那以公子之见,我赵国该如何应对?”

    “变!”赵雍并不多想,口齿清楚的从嘴里吐出这个字来,“穷则变,变则通,唯有思变才能图强。”

    “如何个变法?”赵成接着问道。

    “侄儿驽钝,暂时对这些还未深思,只知一法,强国必先强兵。”赵雍面露一丝愧色。他毕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虽然跟着学贯天人的鬼谷子修习,但毕竟从没有接触过政事,更未有治国的经验,两者皆无,即便是他看到了赵国的弊端,又如何能想得出一个根除之法。

    治国若是如此简单,那么世上如何会有这么多为了富强国家而愁白了头发的君王?

    “强国必先强兵?”赵成先是一愣,俄而抚掌大笑,“公子年纪轻轻,能够思虑到如此地步,便是行人之所不能了,不知胜过寻常人多少。”

    赵雍没想到自己一语竟是引来大名鼎鼎的安国君如此赞叹,不禁脸色微赧,连声道:“叔父谬赞了。”

    “公子无须自谦。”赵成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笑着说道,“我大赵差的便是公子这样见识深远的青年才俊。”

    说到这里,赵成顿了顿,扭头看向一旁微笑不语注视着二人的李氏,拱手说道:“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嫂子能够应允。”

    李氏见他如此郑重,不禁慌道:“叔叔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如何会不答应。”

    “嫂子勿急,成只是想让公子以后能够常来我府上走动。以公子之资,若是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治国之能臣。假如公子愿意,成愿入宫向国君进谏,遣公子从旁协助我处理国事,积累经验,亦可发挥公子之才。”赵成一口气将自己所想尽数说完,然后朝李氏躬身行礼,等待她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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