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梁见他神色有些怪异,不禁开口问道:“你觉得这王轼所言如何?”

    “臣以为此子在册中所言倒也算是切中时弊,对我大秦吏治小有见解,算得上是中上之策。”景监开口答道。

    “哦,是么?”嬴渠梁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接着问道,“那你以为此子授以何职守恰当?”

    “臣以为当授此子郡守一职。”景监也不迟疑,张嘴便答道。

    “郡守?”嬴渠梁略一迟疑,微微蹙起眉头。战国初期秦国以施行的是郡县制,郡县都是由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郡守与县令相当,都是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但是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

    嬴渠梁原本以为这王轼之策可行,对其人也不无期待,然而甫一听景监说这王轼只可为郡守,意思是将这王轼放逐到偏远的地方去做官,不由有些大材小用的疑惑。

    嬴渠梁斜乜了景监一眼,见他神色淡然,并无任何异状,心中疑惑更盛,嬴渠梁也知景监为人素来公正,绝不会无由贬低别人,但仍旧忍不住问道:“既然你说此子的论策乃是中上,为何又仅仅只愿授予其郡守之职?”

    “臣以为为官者才学虽然重要,然登朝堂入仕途首重品行。此子虽有些微才学,却品行不佳,因而授其郡守足矣。”景监不卑不亢的开口道。

    “品行不佳?”嬴渠梁闻言,显然来了兴趣,笑着说道,“此话何讲?”

    景监便将那日在招贤馆之事说了一通,原本他已经此事与嬴渠梁说过,当时却没有提到这王轼便是主谋者,如今旧事重提,便重重的点出了王轼之人的所言所行。

    “罢了,既是如此,那此子职守容后再议吧。”听完景监的叙述,嬴渠梁对他刚才所言显然也是深以为然,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心情已然大恶,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近日可有山东士子入到招贤馆中?”

    “这几日天寒地冻,哪有什么士子愿意冒着这样的鬼天气来栎阳。”景监搓了搓手,笑道,“大抵都等到暖和一些才会入秦吧。”

    说到这儿,他不由顿了顿,拿眼角的余光瞥了嬴渠梁一眼,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何况大才已至,君上不正可将心神都放在变法一事上么?”

    可惜聪慧如嬴渠梁,显然早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好气的瞪了景监一眼,佯作怒道:“你这小子好生滑头,要寡人将注意都转到变法之事上,你在招贤馆就可以偷闲了么?”

    景监嘿嘿一笑,虽然被嬴渠梁勘破了心底那一丁点的阴暗想法,不过却也无伤大雅,自己的品性国君还会不知道么?

    “寡人给你说,这事想都甭想,变法一起,更需各式人才补充进朝堂之中,那就更需要你在招贤馆中为寡人一一甄别,决不能有遗珠之憾。”嬴渠梁懒得和他多加饶舌,直接打消了景监的念想。

    “诺。”景监苦着脸,应了一样。

    嬴渠梁望着他那张象吃了黄连的脸,忍不住莞尔一笑,开口道:“不过你荐贤有功,寡人就准你几天假,回家好生过个年。”

    “谢君上。”景监躬身行礼,虽然嘴里喊着谢字,心中却是暗自想着:反正你去雍城也管不到栎阳这边,不若就与我放个假,这算盘还真打的精呢。

    “对了,还是要你走一遭,去将宋先生请来,寡人还有些疑问想要当面向他求解。”嬴渠梁思虑片刻,开口说道。

    “诺。”景监点点头,后退着走出了屋子。

    嬴渠梁笑着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回那册王轼所撰的卷册上,不过须臾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他以为是景监去而复返,有些不悦的斥道:“叫你去请先生,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怎么,我就来不得了!”不过出现在他耳里的不是景监的声音,而是一个粗犷又熟悉的男子声音,而且听上去,声音的主人比他更加不悦。

    嬴渠梁苦笑一声,望向来人,开口道:“大哥,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景监那小子呢,我刚才让他去请宋先生入宫一叙。”

    “我就知道宋涛会来你这儿。”嬴虔大喇喇的往嬴渠梁对首一坐,说道。

    “明日就要回转雍城祭拜先祖了,大哥你不在家好生休息…”嬴渠梁微蹙起眉,开口问道。

    “休息作甚。”嬴虔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在战场上几宿不眠不也照样过来了。”

    “好吧。”嬴渠梁见他如此说,有些无奈的两手一摊,说道,“那大哥来我这儿又是所为何事?”

    “我又不是来寻你的,你着急个甚。”嬴虔瞥了嬴渠梁一眼,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那你是来寻谁的?”嬴渠梁很是诧异,你老人家来我宫中不是找我的,那还能来找谁?

    嬴虔白眼一翻,理直气壮的说道:“我是来听故事的。”

    站在院外的允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掌轻轻的在门口的大槐树粗糙的树皮上摩挲着,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有些许的不真实感。沉默许久,忍不住转过头去回望一眼,不远处那间平实的小院和栎邑客栈里大多数院落一样,简简单单一间屋子,中间一条小路青砖铺成,通向房门,两旁都是草丛,只是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人认真打理,许多地方已经生了野草。

    重重的别过头,允姮朝身边等候了许久的宋涛开口道:“走吧。”

    “不用着急,你若愿意多待一会儿,我在等会片刻也无妨。”宋涛见他的情状,知其所想,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不用了。”允姮自顾自的走了出去,一跃而起,跳上由朱泙漫驱使的马车,一个低沉却又不失冷漠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又不能在里面呆一辈子。”

    闻言,宋涛一怔,从车厢的窗户往内望去,男子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底却隐隐有一丝坚毅。宋涛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前世里,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这世界上人背负最多的是一种叫压力的东西,而通常都是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

    叹惋片刻,宋涛也曳步上前跳上马车,躬身准备进到车厢中,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等等!你们两个人给我等一下!”

    不知为何,听到声音时宋涛脸色微微一变,而当发现那人叫的是“两个人”后,他与朱泙漫皆是无奈的循声望去,再一次确认来人后,两人忍不住互视一眼示意你上,然后发现没人愚蠢时,只好一起走下马车迎了上去。而不远处,许久不见的范性正快步朝马车跑来。

    “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我了?”发现宋涛和朱泙漫都紧抿着嘴唇不开口之时,范性缓缓平抑住胸口的起伏,开口道。

    “当然认得!”二人警觉的异口同声答道。

    “那就好,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范性看似无心的随口问了句,不过眼光却一直往车厢里的允姮瞟去。

    “这个…秦公召我入宫,我顺便将这人带进去。”宋涛略一迟疑,还是压低声音说道。

    “入宫?”范性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开口道,“正好,也算我一个。”

    宋涛按捺住掌自己一嘴的冲动,耷拉着眼皮说道:“那宫中五步一岗、十步一卫,我进去了都浑身不自在,你去做什么。”

    “没去过,去看看这栎阳宫长什么样,不行么?”范性瞪了宋涛一眼,指着一旁闷不作声的朱泙漫,开口道:“这傻大个都去得,凭什么我就不能去了。”

    见矛头转向了自己,朱泙漫赶紧低着头半转身,就像是鸵鸟般把脊背留给宋涛。

    “走吧,走吧。”宋涛无奈,他早就知道和范性是没道理可讲的。马车哐啷哐啷的行驶在栎阳城的街上,虽然经过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不过与当初入城时相比,车上的物事一件都没遗漏,甚至人也都是一样。

    马车到宫门下了车,景监见呼啦啦的一下子来了四个人,不禁也有些措手不及。望着一脸苦笑的宋涛之后,他也是一头雾水的迎上前去。

    宋涛并未跟他明言允姮的身份和来意,只说此人有要事求见秦公,只是说不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下来,景监对他早已有了盲目的信任,并不多加询问。沉吟片刻,只教宫中的侍卫仔细的将三人身上携带的东西搜寻了一遍,确认没有带武器,旋即便安排侍卫将范性等三人领到偏殿休憩。

    “景兄,多谢了。”宋涛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转身朝景监拱手谢道。他没称呼景监的官职,因为景监私下里坚持两人平辈论交。宋涛觉得自己似乎占了些便宜,殊不知景监在心中偷笑,作为嬴渠梁的心腹,他自然知道国君对宋涛的重视程度,想必过些此子便能拜将封相,那么提前与这位日后朝堂重臣搞好关系对自己来说,显然也就很有必要了。

    “宋兄何须客气。”景监笑着一摆手,开口道,“走吧,君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对了,景兄可知今日秦公召我,所为何事?”趁着离嬴渠梁所在的偏殿还有一些距离,宋涛朝景监开口问道。

    “君上并未明言,因而我亦不知。”景监摇摇头,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不过明日便是君上回转雍城祭奠先祖之日,想来觉得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宋兄,对于变法之事还有些疑问想要询问宋兄。”

    顿了顿,景监朝宋涛微微一笑,接着道:“这变法之举,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便会使国家产生动荡,何况我秦人沿用旧法已有数百年,官民以旧法为准绳都已习以为常,君上自然要多方考虑…”

    “秦公明日便要离开栎阳?”宋涛显然很是吃惊。

    “是的。”景监点点头,虽然不知宋涛为何如此惊讶,却还是解释道,“年关将近,每年的这个时候君上都会回到雍城祭奠列祖列宗。”

    “哦。”宋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心中暗忖:嬴渠梁这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回到栎阳,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为何到了此时还未崭露头角,然而对于秦国来说,变法之事决计耽误不得,看来自己也要多做点什么了。

    “宋先生,到了。”

    就在宋涛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景监的话语,抬起头来,正前方的屋内大堂上两名身着华丽、模样颇为相似的男子正笑盈盈的望着他,显然都在期待着宋涛的到来。

    不知为何,宋涛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思绪,只犹豫了一瞬,便昂首阔步的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走了进去。

    屋内的四人按昨日所坐的方位隔着宽阔的方案各自落座。嬴渠梁笑着先开了口:“今日再次叨扰先生,寡人当真是于心不安,还望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秦公过谦了。”宋涛连连摆手,微微一笑,开口道,“不过若说叨扰的话,倒是内史大人每每往栎邑客栈中去,那晋掌柜是不厌其烦,昨日都在催促在下,询问何日搬出去。”

    “这…哦…呵呵…”嬴渠梁闻言,先是一愣,俄尔看到宋涛脸上满是笑意,这才醒悟过来,他不过是在说笑而已,旋即也附合着笑了起来。

    许久,笑声暂歇。坐在嬴渠梁身后的嬴虔瞥了宋涛一眼,有些诧异的开口问道:“先生如今还未入住招贤馆么?”

    “这…”宋涛微微一怔,随即答道,“那栎邑客栈倒也舒适,在下是不想搬走的。”

    嬴虔扁扁嘴,没有追问下去。不过嬴渠梁和景监互望一眼,他俩知道宋涛与招贤馆中某些士子微有龌龊,只是宋涛不提,他二人也自然就略过不表。

    嬴渠梁沉吟片刻,忽然从一旁取出一卷竹册递给宋涛,笑着说道:“此乃一招贤馆士子所作强秦之策,寡人对于此子职守授予颇为踌躇,还请先生赏鉴一番,为寡人斟酌一二。”

    “这…”宋涛不由蹙起眉,轻声道,“宋涛惶恐,不过秦公此举只怕于制不合吧。”

    见他推辞,嬴渠梁嘴角的笑意更盛,伸出手并没有收回,而是继续开口道:“无妨,寡人不过请先生赏鉴罢了,此子所任职守自然还是由内史与上大夫合议给出,连寡人也不过给个建议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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