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汗山。
    鲜卑单于庭所在。
    汉朝的历史,几乎就是与匈奴人交战的历史。近四百年时间里,双方战和不定。在草原,边关,黄沙大漠,在西域,山林,长城……
    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战争,拖垮了曾经无比强大的匈奴游牧帝国。
    在匈奴人或死或逃,或者内迁称臣后。偌大的草原再次成了无主之地。汉人对于这里绝大多数,无法耕种的土地不屑一顾。也从没想过在草原上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个过程中,草原上的诸多部落开始互相厮杀,融合,吞并。曾经被匈奴人击败的东胡后裔,鲜卑族人最终占据了绝对优势。
    檀石槐统一鲜卑各部后,过程虽然稍有波折,但最终的结果仍是好的。鲜卑的崛起似乎不可阻挡。
    在某条时间线上,这个民族最终成功入侵了中原王朝。在中国北方建立了一系列政权。
    拓跋氏建立了北魏,宇文氏建立了北周,慕容氏建立北燕……乃至最后统一天下的隋王朝,唐王朝。这些被奉为正朔的统一封建王朝,其血脉来源也与鲜卑分不开关系。
    然而。
    这一切。
    在今天结束了。
    鲜卑单于和连,伟大的檀石槐的继承者。大漠草原的统治者,三部鲜卑与草原上无数部落的主宰者。如今就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拖着,走向刑场。
    他的能力远远不如他的父亲,胆气同样远远不如。明白自己的命运后,和连的身体颤抖成了一团。他拼命挣扎着,用含糊不清的汉语大喊着:
    “饶命,饶了我——我什么都能答应你们。牛羊,奴隶,金银财宝——我愿意去洛阳朝贡,我愿意去洛阳朝贡!放了我!我忠于汉朝皇帝,我可以做他的臣子,你们不能杀了我!”
    回答他的是穿着胫甲的狠狠一脚。
    刽子手将他踢翻在地上。看着这位鲜卑单于的德行。围观的汉军兵士全都放肆的哈哈大笑起来。
    “饶——”
    在下一声求饶喊出来之前,他的脑袋已经被砍了下去。
    临死之前,和连还在感到惊讶——他已经求饶了。按照汉人们的规矩,他接下来就该被送去洛阳,再然后只要向汉人的皇帝服软就好。他还能继续做单于,还能继续统治整个草原。汉人们一贯的规矩不就是这样么?
    这群汉人怎么不按照规矩来呢?
    如果他的灵魂还没飘远,那么再过几十秒他就能得到答案了。
    行刑之后,他的脑袋被人用托盘盛着奉上军中。帅帐门口,长史关靖打量了一下这颗不值钱的脑袋,听着监斩官说出和连临死前说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接着啐了一口:
    “蠢材,求饶都求不对人!你是得罪了我家将军。跟洛阳那个天子有什么关系?!”
    骂完了这句,他掀开门帘,和捧着人头的小卒一起进去。帅帐外寒风刺骨。帅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几盆炭火少的正旺。打胜仗了的人们痛饮美酒,饱啖羊肉。从门口到内侧。公孙范,公孙越,范方,单经,严纲,邹丹,田楷。一众文武英豪下手,是其余三十几名司马、校尉。所有人都笑容满面,兴高采烈的很。
    而坐在帅帐正中间上首处的,是汉安北将军,辽东军主帅,蓟候公孙瓒,公孙伯圭。
    关靖进来时,就看到田楷站起身,对着公孙瓒笑道:“此次我辽东军一举攻破弹汗山,鲜卑单于庭,斩获无算。全是将军指挥有方。楷为将军贺——”
    “马屁精。”眼看着田楷一副眉飞色舞的德行。辽东军文武群臣,忍不住暗暗腹诽。但表面上却一齐做出激动地样子来。一齐站起来,说道:“为将军贺。”
    “诶。”公孙瓒笑的很开心,却摆了摆手:“要不是诸位相助,瓒安有今日啊,哈哈哈哈哈——来来来,满饮此杯……嗯……?”
    也就在这个时候,关靖小步走到公孙瓒身边:“将军。”
    “关长史回来了,入座,陪我一起喝酒。”公孙瓒挥挥手,这样说道。
    “谢将军。”关靖一拱手,转身入座。
    “那个是……”这公孙瓒指了指那颗人头。
    “哦,那是鲜卑单于和连的人头。”关靖连忙回答。之后就看公孙瓒招招手,捧着托盘的辽东军卒连忙向前,将人头呈上。公孙瓒提着他的头发,打量了一下,然后就毫无兴趣的将脑袋丢了回去:
    “虎父犬子。”他如此评价:“檀石槐也算是个人物。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公孙军候,你可不要学他。”
    “是的,父——将军……”
    在公孙瓒如剑的目光逼视下,他身边侍立着的白甲小将马上改了口。
    他是公孙续,公孙瓒的儿子。也是辽东军一名普通的低级军官。
    原本按照他的身份,是没资格出现在这里的。但在之前的战斗中,他是头功。
    他率领麾下的白马铁骑冲垮了和连的单于铁卫中军,奠定了这场胜利的基础。
    出现在这里,是对他军功的一种奖励。而他说错话之后将他拖下去打三十鞭,则是惩罚。
    “说过很多次了,军中没有父子,只有将校。现在军中正在庆功,这顿皮鞭寄下。等回了右北平郡再打,你服不服气?”他问。
    “服气,将军。”
    “嗯,服气就好。”公孙瓒点点头,又偏过头,看着自己的另一侧。那个年轻人和公孙续差不多大。但在公孙瓒看来却比他的儿子强太多了。
    更加英俊,更有天赋,更强,这场战斗中的军功更大,也更守规矩。
    “子龙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话他不会说的。他是辽东军主帅,不是白痴。这样的话不合适在这里说,尤其不合适在公孙续面前提起。
    只不过。他的那个眼神已经被公孙续捕捉到了——作为他的父亲,他崇拜与学习的对象,公孙瓒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被公孙续注意到。
    比如他看那个和他一样年轻的人的时间比他更长,更温和,更欣赏。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里发紧,那滋味比挨了三十鞭子难受得多。
    ……
    “那么将军,和连的首级……”
    “丢出去,给儿郎们当球踢。”
    “可是……”听公孙瓒这么说,长史关靖有些惊讶:“将军,按理说我们应该告知洛阳方面,然后——”
    “——长史,你知道我现在的官职么?”
    “这……”
    关靖当然知道,他犹豫是因为不明白公孙瓒是什么意思。
    “汉安北将军,辽东军主帅,蓟候。”他每说一个词,就收一根手指:
    “洛阳,你觉得他们还会给我更多东西么?”
    “这……”
    关靖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和连虽然是个废物。但大小是个单于。我把他的脑袋往洛阳一送,洛阳却给不了我任何东西。你说,嗯?哈哈哈哈哈哈……”
    公孙瓒笑的很开心,可关靖还是隐约听出他笑声中的不甘心。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觉得很尴尬。幸好。这个时候又有人在账外通报,吸引了公孙瓒的注意力。关靖这才松了口气,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然后就看到一位什长快步走进:
    “将军,有人自称涿郡故交刘玄德门客,有重要事务要告知将军。”
    “哦?”公孙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玄德贤弟派人来了?快快有请!”
    他这样的态度,让周围新加入辽东军的文武臣僚有些不知所措。
    公孙白马,乃是天下名将,从军十数年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刘玄德何许人也,竟能让他如此高看?
    他们忍不住侧过身去,向身边的前辈询问。就在这一阵阵的“幽州大贤?”“刘园主人?!”的低声惊呼中,什长略显难堪:
    “将军……那人到了之后,说明来意就晕过去了。”他说完之后,从衣甲里掏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公孙瓒身边侍立的公孙续上前两步,将信接过去检查了一下,确认没事后才转递给公孙瓒,由他拆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一张信纸展开一看。
    “哈哈哈哈哈哈……”
    公孙瓒看着信,楞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周围文武群臣发愣。直到他将信纸翻转,面对着臣僚之后。那些人的莫名其妙,才变成惊骇,乃至愤怒。
    信的内容很少,总共只有一句话:
    “伯圭,我要五百骑白马。”
    ——不管是真是假,辽东军文武群臣必须愤怒,必须在这个时候大声怒骂刘玄德这个无礼小人——然而,在那之前,公孙瓒说的话,让他们什么都说不出了。
    “子龙。”
    “属下在。”
    “挑五百白马,要最精锐的。去找刘玄德。听他的话,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属下遵命。”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表情平静,一言不发的银甲小将说完之后,便转身,出了帅帐。
    他目光平视前方,完全无视其他人的视线。包括身后,公孙续那化不开的嫉妒与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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