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可壮还真有些对冯紫英刮目相看了。
    若是冯紫英三十来岁,像自己一样有着多年地方为官的经验,又或者在刑部或者大理寺这一类部门工作经历,能有这番见识,倒也寻常,可据他所知冯紫英并非以此项见长。
    为政韬略此人颇有见识,军略因为家学渊源也十分精通,这都在情理之中,但这种审案和人情世故的领悟掌握,这应该只能是在日积月累的摸索、应对和处置中不断沉淀下来的经验,怎么这家伙却如此娴熟通悟?
    就算是此子手下有些得力幕僚,但是很多东西幕僚也只能从表面上给你指导,真正融会贯通,还得要自己的积累琢磨,但此子似乎直接跳过了这一界限,单单是这一番话,就不能把他当成为官新手来看待。
    也难怪朝中诸公敢这么大胆将此子用到顺天府丞这个位置上,这可不是一个翰林院修撰的虚名或者在永平府打败了蒙古兵那么简单的事儿,自己先前还觉得朝中诸公有些草率了,现在看来人家也还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啊。
    原来的生疏感在不断的沟通交流中迅速消除,取而代之是通为北地士人和山东乡人的认同感,虽然房可壮比冯紫英大十来岁,但是彼此之间却谈得很拢,没有太多隔阂,也难怪说共事是最好拉近双方关系的方式。
    谈完了苏大强这桩案子,该怎么做自然有下边人去执行,二人也谈起了顺天府其他方面的政务。
    通州在顺天府的地位很特殊,在冯紫英看来,通州地位甚至不亚于宛平、大兴两县,盖因通州扼住了运河通往京师城的咽喉,几乎所有来自南方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种生活必需物资都需要从通州经过,通惠河屡遭淤塞,运力大不如往,许多货物都只能运到大通桥,所以通州码头仍然是繁盛一时,许多货物都在这里进出吞吐。
    “阳初兄,你我来顺天这边时日差不多,倒是你迅速打开局面,小弟也是羡慕得紧啊。”晚间又是小酌,只有二人,很多话更放得开。
    “紫英,府里和州里能一样么?”房可壮倒是很坦然,斜睨了对方一眼,“通州固然繁盛,治安也有些乱,但是毕竟是州里,便是有些跟脚者,也得要考虑影响,毕竟隔着京城太近,所以我偶尔那么放肆一两回,他们也得要忍着,当然如果你要动真格的,触及到有些人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就两说了。”
    “阳初兄,你这是给小弟用激将法么?”冯紫英笑吟吟地道。
    “呵呵,紫英,吴府尹无为而治,可这等治政又能维系多久呢?”房可壮淡淡地道:“朝廷把你我安排到府州,怕不是就让你我在这里尸位素餐混日子吧?通州问题不少,我心里有数,但有些事情却还需要府里来才能做,紫英,你做好准备了么?”
    冯紫英去乔应甲那里时就已经得到了一些暗示和提醒,顺天府不仅仅是朝廷中枢所在,更是北地菁华之地,不能出乱子,须得要好好整饬,吴道南拖累了顺天府,那么接下来就得要好好扭转局面,这不是冯紫英一个人的事情,也是整个北地士人的愿望,自然也就还有其他一些安排。
    像房可壮就应该是一个安排,顺天府二十多个州县,这一轮调整不小,恐怕都有这个因素在其中。
    “阳初兄,身处其中,焉能不备?坐在这个位置上,欲罢不能啊。”冯紫英笑了笑,“诸公期待莫大,我们若是做得差一些,都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啊。”
    “嗯,你既然有此心,那我也就放心了。”房可壮直接挑明,“京仓问题颇多,你可知晓?”
    “当然知晓,这都快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了,一帮硕鼠在其中内外勾结中饱私囊,据我所知,这京仓中能有户部数目的一半就算是阿弥陀佛了,但京仓这么多,加上还和沿着运河这一线的诸仓都有勾连,加上漕运衙门、户部乃至都察院都有他们的内线,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便能觉察,而且与他们合作多年的这些粮商都是财大气粗之辈,他们私仓里随便都能运出来成千上万石粮食,所以你想要抓贼拿赃可不容易。”
    对于冯紫英的了解透彻房可壮已经不惊诧了,人家被安在这个位置上,肯定是有所准备了,只要对方心里有数就好,他就怕来一个眼高手低或者纸上谈兵的,咋咋呼呼弄一个打草惊蛇,那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紫英,看样子你也是早有准备啊,这事儿要容易办,诸公也不会如此慎重,拖了这么一两年了,除了担心恶化与湖广士人的关系外,还不是因为这帮人数量太大,而且是多年积弊沉疴,担心煮成夹生饭吧,加上咱们的这位府尹大人,呵呵,……”
    房可壮冷笑了一声,冯紫英也陪着笑了两声,却都没有说下去,虽然对吴道南不屑,但是毕竟是顶头上司,太过出格的言语藏在心里就行。
    在通州呆了两日冯紫英才返回京城。
    这一趟通州之行让他很满意,一是明确了和房可壮的合作关系,这位乡人是诸公在顺天府官场的另一个布子,某种意义上也是配合自己,当然人家也有相当自主性,毕竟在通州,人家是主政一方,按照京府州县比其他府州高两级的原则,房可壮也是从四品的官员了。
    二是和房可壮一起开始寻找到切入点。
    苏大强这个案子不算,没想到自己和房可壮的目光一致,都关注到了京仓。
    实在是京仓太招眼了,每年经由运河漕运来的粮食数量太惊人了,京仓肩负着主要供应京师城的储藏重任,一旦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可正因为数量太大,这些蛀虫才会想到在其中上下其手,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从元熙帝时代就开始了,应该说在永隆帝时代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是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只要稍稍有机会,这些人都会想方设法地突破壁障,来从中渔利。
    苏大强案可以算作是大家的一个合作尝试,大家都能相互观察对方行事风格,虽说有上边大佬牵线搭桥,但是这合作伙伴还是需要好生评估一下,猪队友害人害己的事情不少见,大家慎重一些也正常,而苏大强案就是一个最好的合作尝试机会。
    冯紫英回到家中就在琢磨如何在苏大强一案上迅速取得突破,通州州衙已经按照自己的要求开始了动作,像排除苏老四,找到那名力夫来相信询问细节,然后还要赴杭州核查,力求有更多的细节要素能加以映证。
    郑氏这边的难题还得要自己来突破,若是对方一味不肯答应,那自己恐怕也需要软硬兼施才行,单纯示之以好,很难赢得对方的尊重。
    这也是一个机会。
    裘世安不是一直想要和自己搭上线么,正巧,元春那边还不好联系,正好让裘世安去帮自己联系郑家那边,看看对方的意图。
    “大人,平儿姑娘来了。”
    宝祥挤眉弄眼的进来报告,让冯紫英很惊讶,平儿来了?
    这凤姐儿又有啥事儿了?
    “请她到书房候着,我马上过去。”冯紫英也点点头。
    到了书房,看到平儿忐忑不安的模样,冯紫英就知道肯定又是什么棘手事儿。
    “怎么这么拘束,到我这里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吧,凤姐儿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冯紫英笑着坐下。
    “大爷,您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奶奶难道就不能主动找您么?”平儿有些尴尬,但是却只能硬着头皮道。
    “呵呵,平儿,你知道你有一个什么缺点么?就是太实诚,你这坐卧不安的样子,若是寻常事儿,岂会这般?肯定又是要让我作难的事情吧?要不你平素落落大方,今日却心神不宁,我说的没错吧?”
    冯紫英摆摆手,“说吧,这等事情早点儿说,我能办尽量,不能办我也会和你们说清楚。”
    “大人不是刚从通州回来,据说是查一桩案子?”
    平儿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么灵通,自己刚回来,那边就得到了消息,看样子通州衙门那边也是如渔网一般,根本没法保密。
    “怎么,凤姐儿饥不择食了,这种事情也敢去碰?”冯紫英脸色冷了下来,眼珠子更是毫无感情。
    “大爷,您先别翻脸,奶奶固然有此意,但是也非毫无原则,这不就是先来向您打听么?我听奶奶说,对方是有很大的诚意,只不过有难言之隐罢了,绝非凶犯,所以……”
    平儿也知道这触及到了冯大爷的逆鳞,自己也曾经劝过,但奶奶却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平儿也没有办法,只能来了,但愿冯大爷不要根本不听就翻脸,她现在发现自己也是越来越怵对方,那股子气势就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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