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嫌,冯紫英不得不先离开崇玄观,等到晚些时候才又来崇玄观。
    郭沁筠也很小心,一直拖到酉时以后才来。
    不过她这一次的理由倒是十分充足,就是也要在崇玄观小住两日,修身养性。
    这一趟周培盛、周德海叔侄俩都随行了。
    在戴权戴宗叔侄俩开始全面接管梅月溪处置宫内外的协调事务之后,周培盛和周德海叔侄也感觉到了巨大压力。
    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不进则退,甚至是不进则亡。
    皇位的争夺从来就是血淋淋的,没有半分情义可讲,一旦恭王真的从竞争人选中彻底出局,那么也就意味着周氏叔侄也会从宫中权位上跌落,滚蛋,甚至连投靠的人都很难找到。
    郭沁筠的固执甚至是偏执,带来的那种要孤注一掷的魄力,连周培盛都感到心惊胆战,要拉冯紫英“下水”,甚至不惜“以身饲虎”,以色相来勾引冯紫英,这个大胆举措让周培盛都难以想象。
    不过这一点倒是让周德海觉得是神来之笔,甚至可能扭转现在恭王殿下的不利局面。
    “叔叔,皇上现在这情形,您觉得还能真正清醒过来重新控制局面么?”周德海靠在马车厢板上,半闭着眼睛悠悠地道:“这段时间我几乎隔天便去那边看一看,皇上身子骨没啥问题,但是这里……”
    周德海指了指脑袋,然后摇着头道:“不行了,我看皇上基本能吃,气色似乎比以前还好一些了,但是基本上没有神志清醒的时候,或者说,就算是皇上有神志清醒的时候,也没人会信了。”
    周德海最后一句话说中了要害,虽然皇上大部分时间在昏睡中,但有时候也能醒来,时间很短,但是真正神志恢复的时候有没有,没人说得清楚,所以干脆就没有人认为皇上神志恢复过。
    如果大家都认为你神志不清,那你肯定就是神志不清了,无论你神志是否真的不清,都不重要了。
    周培盛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叔叔,您也看到了今日在隆福寺里那几位的表现,许君如色厉内荏,底气现在明显不足了,看来龙禁尉那边传来的消息还是有些靠谱的,多半是有什么证据指向寿王了;苏菱瑶倒是跳得欢,但是听说福王和礼王两兄弟之间都在互相拆台,呵呵,大敌当前,不思如何对付禄王,还在那里内讧,这还能做什么?”
    周培盛目光飘忽,“所以你觉得他们都没戏,这是恭王的机会?”
    “他们有没有戏还要看后续发展,但有苏菱瑶在前面蹦跶,把梅月溪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起码给了恭王一些希望吧?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枯守呆坐,那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厚着脸皮去添梅月溪的脚指头,求她收留我们算了。”周德海说得很俗,但很现实。
    “没戏,戴权不回来,也许梅月溪还能给我们机会,戴权回来了,俨然代表太上皇,戴宗也开窍了,梅月溪不会再收留我们。”周培盛摇摇头,“梅月溪还不至于蠢到自拆长城,我们能带给她的东西,戴权都能给,甚至给得更多,她又何必来自生事端?”
    “所以侄儿赞同荃妃娘娘这一搏。”周德海沉声道。
    周培盛瞅了一眼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侄儿,叹了一口气,“那你知道荃妃娘娘的想法么?这等惊世骇俗,甚至是罔顾人伦之举,……”
    周德海嗤之以鼻,对自己叔叔的“迂腐”不以为然,“叔叔,都要扫地出门,甚至人头落地了,您觉得谁还在乎这个?是您和我在乎,还是荃妃娘娘在乎?”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可是日后若是恭王真的能身登大宝,那……”周培盛迟疑着道。
    周德海觉得自己叔叔还真的有些老了,而且还不像戴权那等老而弥坚,越老越狠辣,叔叔变得更加优柔寡断,在乎那些虚名和所谓道义了。
    “叔叔,恭王若是无缘登位那就罢了,若是真的能身登大宝,结果无外乎就是两个,要么冯家被他斩草除根,要么冯家势大,他不能制,只能隐忍,那又如何呢?皇位这一脉终归落到了他这一支来了,荃妃娘娘不就是渴求的这一点么?至于其他,谁在意?”
    周培盛一凛,深看了侄儿一眼,“你对冯家很看好?”
    “唔,叔叔恐怕对外边不太清楚,陈继先突然率淮扬军南下扬州了,丢下一个空空如也的徐州,一个完整的徐州,而牛继宗大军也十分默契地南下抢占了徐州,西北军在曹州、定陶和城武一带与宣府军激战,孙绍祖率领大军已经从济南南撤到兖州,另外一部从东昌府撤到了东平州和张秋镇一带,现在宣府军和大同军在济宁和徐州一线抱团,……”
    周培盛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隆福寺祈福的时候收到的。”周德海压低声音:“估计朝廷许多人都还不知道呢。”
    周培盛目光一凝,看着自己这个就像是有些不认识了侄儿,良久才声音枯涩地道:“是那边给你通的消息?他们什么时候联系到你的?意欲何为?”
    周德海倒也不在意,自家叔叔,再怎么也不可能出卖自己,“就是临清之战后找上门来的。义忠亲王在宫中还是有些人脉的,至于目的,还不是想要让恭王争位,给这边找点儿麻烦,哪怕影响一下也是好的。我看他们也是黔驴技穷了,才会搞这些,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只是没想到陈继先却一下子这么果决了,而且据说把一个完整的徐州交给了牛继宗,牛继宗相当于是和他搞了一个完美交接,不是说陈继先愿意投效朝廷么?”
    周培盛心中却是一慄,陈继先变得如此果决?
    他印象中陈继先不是一个有如此魄力之人才对。
    还有西面虎视眈眈的西北军就坐视宣府军轻易南撤控制徐州?
    这相当于为已经步入困境的牛继宗和孙绍祖续了一条命啊。
    只要截断徐州,宣府军和大同军就只能被包围在山东,坐以待毙了,而且冯唐的西北军变得这般稀松了么?
    周培盛不了解战场上的具体情况,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客观理由,但是长期在宫中浸淫的生活让他下意识地就会往阴谋论方向走。
    莫非冯唐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所以就先要做准备了?
    从现在的战局来看,山东一失,义忠亲王要想翻盘的可能性很小了,崩溃不过是时间问题。
    单凭江南是守不住也无法和朝廷抗衡的,加上湖广也不行,除非北地出现重大变故。
    或许南京方面就是在拖延时间,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但是有这样的机会么?
    陕西民变和瘟疫引发的叛乱?
    北面的蒙古人或者辽东的建州女真入侵?
    或者是白莲教叛乱?
    这些都是朝廷内知晓的,正在逐步解决。
    冯紫英去陕西不就是要去平息民乱引发的叛乱么?
    周培盛不认为这些因素能影响到朝廷对江南的征伐结果。
    而且大势之下,按照当前进度,今年年底之前,江南问题肯定会解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是朝廷半年都不能坚持下来的?
    “陈继先这么搞,就不像是替朝廷着想了,而是他要自求生存了,南京方面会允许他拿下扬州?显然不可能,有了扬州,他的淮扬镇实力可以大增,但把徐州让给了牛继宗和孙绍祖,又救了宣府军和大同军一条命啊。”周培盛慢吞吞地道:“他这一手很厉害啊。”
    “现在还看不清,这等时候,大家都要为自己着想,哪里管得了别人?”周德海倒是对南边的事儿不太在意。
    在他看来朝廷收复江南已成定局,义忠亲王找人来联络自己要提供帮助,他也乐得接受。
    至于说能拖延什么,起到多大作用,在他看来就是病笃乱投医。
    自己又不是傻子,也要观风辨势,能做才做,风险超过收益,那肯定不会去做。
    对方对自己这一方没有任何约束力,主动权永远掌握在自己一方。
    周培盛丢开冯唐养寇自重的想法,现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武夫跋扈,自然有朝廷文臣来对付,到时候皇帝居中,还能有更大的圆转余地,并非全是坏事。
    “还以为朝廷打下山东就能差不多了,但现在看来,如果牛继宗和孙绍祖撤到南直隶这边,这一战只怕还要拖长。”周培盛潜心思索,“陈继先这厮究竟是作何打算?是不是和冯唐有什么默契啊?”
    “呵呵,叔叔,别小看这些武夫,他们对危及他们利益的事儿比谁都敏感,我都有些怀疑这位小冯修撰究竟在里边扮演的什么角色了,两头好处都占着,所以荃妃娘娘要舍身搏一把,未必就没有机会。”周德海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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