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免张龟只是件小事,先把张浑搞定才是要紧。
    次日,收到了宋闳的上奏后,令狐奉即按唐艾之计,下令旨褒扬张浑,拜他王国傅。
    昨天宋闳召人议事的时候,张浑虽然没去,他遣去旁听的那个亲信属吏,却如陈荪一般,将宋闳、氾宽、宋方、麴爽等人的立场尽转与了他听。
    当听属吏说到陈荪於关键时刻的那两声咳嗽时,张浑立刻把握到了其中的厉害,明白了令狐奉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方在忖思要不要托辞生病,干脆杜门一段时间,以观望局势,然而不料令狐奉接下来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而且另辟蹊径,竟以他治族有方为借口,拜他王国傅。
    这一下,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不过表面上,张浑依然沉稳得很,接旨之后,什么也没说。
    在京的张家子弟们,可就没有他的城府了,当晚,络绎赶到张浑家中。
    众人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各自发表高见。
    与张金父子追逐时尚、剃面无须不同,张浑蓄了一部胡须,并因用膏涂染之故,年虽以近花甲,观之仍发乌须黑,当下独坐主榻,白帢素氅,膝置玉如意,长须飘飘,气度雍容。
    他微闭双目,听堂下的族人们争论。
    争论的内容自然是:该如何应对令狐奉的这道令旨。
    有的说不应该听,张浑本与张金一案无有关系,没道理受到牵连,张浑应立即上书,分辨此点。
    有的不同意,说:令狐奉的此道令旨,并没有说张浑与张金此案有关,只是说张浑治族有方,所以擢拜;张浑之所以对张金父子受刑不理不问,就是为了置身事外,此时如果上书,岂不前功尽弃?
    有的也认为不应该听,王国傅绝对是不能干的,但不建议上书自辨,而认为可以上书推辞。
    有的就问他:推辞之后,令狐奉若是再下令旨,仍然坚持此意呢?
    那人答道:“宗主可以再辞1。”
    问他的那人又问道:“大王若三下令旨呢?宗主还可辞么?”
    “这……。”
    辞,当然是可以继续辞的,但传出去,未免不太好看。且依令狐奉的生性,便是三辞,没准儿他还会有意思不变的第四道、第五道令旨。到那时,难道还能四辞、五辞么?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岂不成一段笑话了!朝野士人将会对此发出何种议论?会不会有损张家的名誉?
    张家的子弟们议来议去,议不出个对策。
    便有那烦躁的,迁怒张金父子,当着张浑的面前不敢放肆,心中不免痛骂:“好端端的,祸从天上来!宗主提前给你去信,叫你不要阻挠收胡,你个张文恭,把宗主的话当耳边风,被莘阿瓜抓住把柄!这下可好,连累到了宗主。一个应对不好,说不定还会殃及我族!”
    骂完张金,少不了还得痛恨莘迩,这个不必腹诽,痛骂出声,“田舍奴!我家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构害我家?此仇,早晚要报!”
    一下引起共鸣,满堂都是痛骂莘阿瓜的声音。
    张浑睁开了眼,拿起玉如意,往堂下点了点,诸人立刻收声,听他说话。
    张浑的声音很低沉。
    他说道:“大王不以我德薄,授王国傅,诚惶诚恐。”
    诸人听到这里,心道:“宗主决定推辞不受了么?”
    张浑话音一转,接着说道:“以我的德行,本是不敢受令的,但既然是大王之意,臣不可辞。”
    堂中安静了稍顷,猛然沸腾。
    大部分的张家子弟都从榻上下来,拜倒在地,力谏不可。
    张浑没有理他们,自离堂而去。
    回到后宅,他的妻子宋氏问道:“诸君议论何如?”
    张浑叹了口气,说道:“都是庸碌之见,无可采者。”
    “那大王的令旨,君是受还是不受?”
    “眼下看来,只有接受了。”
    宋氏问道:“大王拜君王国傅,明升暗降,为什么要接受?”
    张浑默然多时,不答反问,说道:“文恭此案与我实无干系,你说大王缘何一定要牵涉到我?”
    “还不是因大农掌财,职务关键。”
    “是啊,我掌财久矣,大王即位以后,虽然没有马上改换大农,但料其心底,定不能容我。以我度之,我如不受王国傅,大王十有八九会调我外郡;我家子弟在京者,乏俊秀美材,无人堪预国政;王国傅虽荣衔也,犹在朝中,是以,我只有接受。”
    王国傅虽只是个虚职,但只要在朝中,凭借张家的族望,张浑就仍能影响国政的制定和施政的方向;一旦被外调,京中的子弟没有杰出的后起之辈,那么张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减弱。
    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受任一途了。
    不得不说,张浑把令狐奉的心思猜了个透彻。
    唐艾那“打压势族”的建言,固是极对令狐奉的心思,然而时下“收胡”之策刚起了个头,鲜卑、西戎这样的重头戏还在后边,就时机来说,暂时还不到全力整治门阀的时候。
    因是,令狐奉此次借张金勾结胡酋,剑指张浑的本意,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为了大农此职。
    此外,也存了一点试试宋、麴、氾等家的态度,为日后收拾他们作个投石问路的心思。
    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张浑只要服软,把大农让出,令狐奉底下也就暂且住手,不会再动张家别的人了。
    却说,唐艾为何会对令狐奉提出打压阀族的建议,而令狐奉又会深以为然呢?
    这是因为当下的政治生态。
    阀族者,即门阀士族,是官僚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
    这个东西,始於秦,发展於成、唐,至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早期,他们尚不能对抗皇权;慢慢的,可与皇权抗衡;而至现下,通过九品中正制的加成,江左朝中,门阀之势已是压过皇权,占据了政治上的主导地位,至可废立天子。
    陇州定西国,因其较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建国前中期,令狐闻等几任定西王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对本地右姓狠狠地进行过几次杀戮,国中现存的右姓阀族,於权势上,不能与江左的同类相比,但在政治、经济各方面也都拥有优越的地位,对王权一样造成了严重的侵害。
    政治上来说,定西国朝中的重要职务,王国三卿、牧府、督府,基本被宋、麴、张、氾等家占据;郡县的太守、令长,不少是他们各家的子弟;军中的一些将校亦出自他们各家。
    以令狐奉的雄才,於施政用策之时,犹不得不重视他们的意见。
    比如那“收胡”之策,便有许多人反对,私下里,甚至有些士子议论,批评令狐奉“好大喜功”,搞什么收胡,完全是没事儿找事。
    只是因此策乃宋方提出,得到了宋家部分力量的支持,加上此策对长期耕耘军中的麴家,长远来说是有利的,故此才得以实行。
    想那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野心勃勃,哪里容得下王令不行?
    经济上来说,阀族来钱的渠道多种多样,无不巨富。
    这倒也罢了,不能只让马儿跑,不给他们草。
    令狐奉不是吝啬之人,只要不碍手碍脚,可以任由他们发财,但关键的一点是:阀族依仗权势,不仅大肆兼并田地,并且通过隐匿户口等办法,私占了大量的本地和流民人口。
    这就不可忍了。
    作为农耕国家,民为国之本,田是税之源。
    当官的剥削百姓、阀族与民争利,皆无所谓,但与国争利,也就是从他令狐奉的手里抢人抢钱,影响他的雄图抱负实现,那就必须要加以整治了。
    两方面的原因综合一起,唐艾“打压门阀士族”的秘密上书,与令狐奉一拍即合。
    张浑接受任拜的当天,令狐奉擢任了亲信一臣,接任大农之职。
    作为回报,张金父子得免一死,从轻发落;张龟因“夫妻忠义、检举有功”的缘故而被释放。
    一桩“大案”,涉案的三人最终一个没死,毫不相干的张浑却吃了挂落。
    莘迩上报张金案,完全是因为张金父子破坏收胡之策,将大大有害於他的利益,却哪里想到,其中掺和到了唐艾的“打压势族”之策,以及令狐奉急於收回财权之念,因而牵出了张浑落马之事?
    听闻此一消息的当时,莘迩就意识到,与张家结下大仇了。
    先有小贾衔恨,继而打落氾丹面子,现又有张家为敌,不到一年,已是结怨众多。
    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执政当官,不能怕得罪人。
    莘迩亦只能以此自我安慰,往脸上贴金,无奈夸赞自家是个为国办事的好官儿。
    几天后,向逵带着张龟,回到了建康郡。
    莘迩召见张龟,问他道:“君前言‘为与不为之道,又大又深’,现在可以说了吧?”
    张龟伏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后说道:“前时非是龟不肯言,而是明公目前最需要的,并非‘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没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问道:“君此话何意?”
    “龟愚见,明公现下最需要的是‘名’。”
    “‘名’?”
    “方今之世,名德为贵。名重之士,响者如云,言微吐露,而意已遂;名或稍轻,则事倍功半,煞费周章,意乃难成。为与不为之道,易耳;名德重世,难矣。”
    莘迩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这是在说名德是施政的基础,我名声太小,不能服众,因而,纵使知悉了‘为与不为’的施政之道,也没用处。”说道,“名德之物,确然难获。怎么,你莫不成有办法可以助我么?”
    “龟不才,有上下二策。”
    ——
    1,宗主:即族长。又称宗长、宗豪。

章节目录

即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赵子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赵子曰并收藏即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