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倾伏在木桌上沉沉睡着,露在外面的半张侧脸上写满了饥饿和疲倦。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客栈中也没了饭食能够给他,老人每次送来病患者时都会给他带上几枚山间野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带来些许烤焦的兔腿鸡腿一类。
    然而这些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依然杯水车薪,但再多的老人也拿不出,周倾知道,即便是有更多的吃食老人也定是分给了那些更需要的人。
    短短十数日下来,周倾就已经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身后,床榻上,地板上,空空如也。似乎一切的病症都已经解决了,他的臂肘前铺陈着三四张写满字迹的宣纸,一行行一列列的症状和患者人数是否解决都十分有条理的列在其上。
    一个老人自窗户翻入,这一次并没有带着患者,显然玫州境内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好的缓和,至少以他的眼力来看,除却饥饿已经没有更多的危机了。探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甜的周倾,悄无声息的走到木桌前,听着周倾起起伏伏的鼾声,抬手将宣纸捏起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小娃儿倒是细心,老夫可比不了。”
    将宣纸放到一边,又将周倾抱到床上,深深吸了几口满是药香的空气,心神一轻,也躺在周倾的身侧阖目睡去。
    ……
    玫州境内,四处传播着饥饿的哀声。断粮时日已久,即便是原本有不少存粮的人家也已经濒临绝粮,原本人流熙攘的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清清冷冷,各色酒楼客栈大门紧闭。
    一阵萧瑟的寒风猎猎吹过,吹起路面孤零零的尘土,吹拂过四面银霜白雪的楼墙。
    州领府们前,一辆马车静静停靠,马夫坐在其上,目光时时向着州领府门内探视,脸如金沙,黄中透绿,寒风中身体在缓缓颤抖,不断地开口向掌中哈气搓手,但也难以真正抵抗这永无止境的寒冷。
    当他看到解问的身影时,精神骤然一振,走下马车对着解问施了一礼。
    解问扶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多利,李楚在一旁搀扶着状态比马夫还要差上几分的解问上车,吩咐一句,“走吧。”
    马夫点点头,扬鞭催马,留辙而去。
    马车中,解问将火盆向着身前移了移,苍白的面色这才有了些许缓和,紧了紧身上的棉袍,撩开侧方帘,向外看去,一股寒风透入,车内温度骤降。
    他本年达老年,满头发丝近白,身体虽然称得上是硬朗,但也难以抵抗时间的消减和饥饿的折磨。
    这几日来,他身为一介州领也不过是一日两顿稀粥,府中为数不多的粮食也已经多数散给那些无以为继的百姓们,日子过得同城中百姓一样凄苦,甚至还要略逊。
    李楚每每看到解问饮过小碗稀粥之后将锅中其他的粥水推给他和刘剑忠,随后开口问上一句:“今日百姓如何?”的时候,心中都会感觉疼痛万分,忍住泪意答道:“百姓们都很好,还望大人少加烦忧,身体为重。”
    “大人,不要看了,外面寒冷。”李楚体贴的将侧帘从解问的手中夺过,盖上车窗,“大人……”
    “李楚,你看这城中,是何等冷清,是何等凄然……本官,本官……”解问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几乎无法听清,李楚肩膀颤抖着坐近,见到解问眼圈发红,眼中的血丝多了几分。
    “还记得多年前,本官初到玫州,那是的玫州也是这样的情景,日日都有人饿死街头,日日都有人迁离远徙,穷人们饥饿受冻,富人们纷纷避去了他州……没有人愿意多留。那时,本官也是这样指着窗外和你说,不出二十年,本官定要这玫州大变样!可是……可是如今多少年了,仍是这个样子,没有本分变化,是本官无能……无能。“
    李楚坚定的摇了摇头,“不,绝不是。当初……那些人就为了搞垮大人,才调到了这个位置,可是短短二十年,整个玫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您告诉了天下的人,再苦再寒的地方,我们也仍然能够征服!”
    “天翻地覆?这叫天翻地覆?哀鸿遍野,无草无粮,你看看这百姓受苦,看看这万民哀息,你说本官能够征服?少时本官也以为,能够做到,没有什么是我这双手办不到的!可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现在,梦也该醒了…闻人出鱼说得对,本官是个无用的人……什么第一才子,什么文臣之甲?黄粱一梦,不过尔尔。”
    “闻人出鱼有何才能?他连儒祖公传人一语都难坦然受之!可您是四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和儒祖公的铁骨软玉扇分庭抗礼的文人!您创造了一个奇迹!绝不是无能之辈!不提曾经,只论现在,任何一个人站到您现在这个位置上也绝对没有勇气去面对关侯世家,可您……选择了这么做,您是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是真正秉承初心的好官!”
    解问沉默,耳边阵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他靠在侧壁上,口中低吟一句:“或许是吧……李楚,我此去关侯世家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我死了,这玫州数百万百姓,就要托付于你了。”
    “大人!”李楚目光灼灼的看过去,“玫州,只有您一个州领!”
    解问叹气,闭上双眼,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忽然睁眼,眼中似是多了精光,“人老了,总会回忆过去……颓然之时也愈加多了,让你见笑了。不过以后,不会了。”
    李楚沉沉呼出一口气,郑重点头。
    马车提速,直朝关帝州而去。
    ……
    熟睡中的周倾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抬手一抹额头上密布的冷汗,心慌不已。
    “爹……”梦中,他看到了父亲被一柄金色弯刀撕碎,血肉横飞……看到了父亲战死沙场,遗恨而终。
    不好的预感更在这一刹那占据整颗心扉,他跃下床榻,根本没有看躺在身边的老人,但他知道今天既然没有病患送来,问题就八成就已经解决了。
    他将自己的衣物和包裹收拾妥当,顾不得洗漱,直接将包裹搭在肩上,狂奔而出,几步下楼。
    “小二!小二!将我的马牵来!”
    小二懒洋洋的缩了缩脖子,捂住空荡荡的肚子,根本不想动弹,可又一想到这些天来从周倾身上得到的好处,只能无奈去后院牵了马。
    “客官,今日不用厨房了?数日前您说要常住,银子都付好了,怎么今日要走?”小二将缰绳递给周倾,一双小眼睛里还闪着财迷的金光。
    一个人如果到了饿极的时候还忘不了钱,一定是一个可悲的人。
    周倾翻身上马,稳坐鞍上,“银子不退了!我的房间还有人住,你就不用管了。”
    小二望着周倾扬尘远去的样子,腹中雷鸣,口中还在嘟囔着,“走了正好,倒省了一张马嘴吃草,干草可也不多了,银子不退就好。”反身回客栈,锁紧大门。
    纵马而行的周倾感受着身边的景物快速后移,拍了拍马背,“马儿马儿,看来,银两给足了,你的口粮还真未减,可比你的主人过得要好多了呢。快,再快一点!”
    一扬马鞭,心中遏制不住的焦急令他不断扬鞭,乌足马不断嘶嚎,四蹄翻飞,速度快到了极点。
    正在周倾脑海中的不安不断攀升时,眼中清流元闪烁,心神一荡,就像是酷热之时被人泼上一盆冷水,慢慢恢复冷静,速度锐减,脑中恢复思考。
    “我若就这么走了……老神仙他……”
    “嘿嘿,小娃儿,老夫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你甩掉的。”满嘴黄牙忽又钻入视线,一个人影自上方跳落。
    周倾无奈的一扶额角,心道:我为什么要想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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