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州城西市?蠡府内苑
    日光西斜,已是黄昏时分。
    许是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放晴,今日链月山边竟斜倚着片片火烧云,映得巍峨的刈州皇城愈发黄金满地,锦绣繁华。就连西市街坊盈盈万家也纷纷挂起点点灯火,集市的人渐渐多起来,少年伴佳人,黄发戏垂髫。说不尽的岁静民和,怡然自乐。
    而这**肃穆的蠡侯府,便是喧嚣的平民西市里唯一一幢官家大宅。即便是放在雕栏玉砌,寸土寸金的东市,也当属富丽堂皇之最。金灿灿的夕阳之下,此刻府院的静谧与外街的人声鼎沸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蠡侯虽权倾朝野,替皇家统领着禁军万人。可是侯府里原本日夜不断的兵士操练之声,却已是许久不曾响起。而这其中缘由,自不是西市平民百姓能够知晓。就仿若集市的喧嚣与侯府的岑寂,一边是家常过日子的恬淡安闲,一边是朝堂为人臣的权更宠迭。自是相别云泥,不可同日而语了。
    侯府内苑相比尚有禁军守卫出入的外苑便显得愈发死气沉沉。虽已时至黄昏,向来勤勉于政务的蠡侯却仍尚未归府。庭院廊阁,一片静谧,时有下人并排而过,却也谨守本分,匆匆无言。
    却见此刻遍洒黄金夕阳的甬道之上,一名身形瘦削的戎装男子正徐徐而行,虽孤身垂首,面上却意气风发,难掩得意神色。
    向前望去,却已到了蠡侯书房颐云斋的角门。他停住脚步,隔着门童向院里望去,唯见一片宁静,并无旁人。
    “拜见宵遥将军。”两个门童拱手施礼,一脸谄媚。
    宵遥新官上任不过数日,平日身在军营,纪律严明,虽升了侯府禁卫军副将,却也鲜少有人拜贺。如今在这王府内苑乍然听了下人如此称唤自己,不免心花怒放,却又不肯露了得意,勉强敛了神色,低低“哦”了一声。
    “宵副将常日在外院奔忙,小的们却在内苑侍候,这整日不得相见,还未恭喜将军升官大喜。”门童龇牙作揖不断,“还不知您此番来侯爷书房,有何贵干呢?”
    “温将军遣我来取侯爷一书公文,尔等无需多问。”宵遥从腰间取下将军令牌,自觉神气无比,腔调愈发端得方正。“让开。”
    “是——那不妨碍宵副将公务,小的就在外面,您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句便是。”门童开了门,一左一右躬下腰去。宵遥顿了片刻,收回令牌,这才掸了掸袖,昂首大步跨进院阁。
    进院一眼望去,便是满目奇观异景。
    宵遥不禁看得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精巧别致的庭院,外围是一圈潇潇翠竹,一弯溪涧玉石子铺就的小径直通内里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虽是秋末,草坪里还植着几株兰草,幽香盈盈熏笼着假山奇石。微微侧目,竟看到迎面聘婷婀娜走来两只仙鹤,神情闲适,乍见了生人也并无惧色,只略扑闪两下翅膀,又闲闲踱向了假山后侧。
    宵遥不敢停滞,强自敛了心神,直直走入书房。开门而入,却见屋内也是一室的珠玉玲珑。迎面海棠木云纹座椅上方挂着一方匾额,题的是“万世奇功”四字。西厢掀开青黛色兰纹纱帐,只是只是简简单单一方睡榻,榻前搭着件灰鼠皮雁翎氅衣,方桌上笼了淡淡檀香。
    宵遥径直走向东厢,终见了温将军口中的红梨木福寿云纹的高大书架子,此处虽已没了檀香,却能依稀闻见一股更加浓重的甜甜梨木香,混杂着书页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书架子自上到下,或薄或厚的藏书不下千本。宵遥不假思索,上前翻找起来。只记得将军嘱咐,他此次要拿的信笺藏在一本名为“瀛洲奇录”的书中,找到之后绝不得私看,火速上交。
    他心里想着,手上动作愈发麻利。这好歹是升任副将后将军交派给他的第一份差事,务必办得干脆妥当,才能得将军欢心,来日才有机会,在侯爷跟前效力……
    转眼一炷香时辰已过,正当不耐烦之时,他终于翻到了那本“瀛洲奇录”,不免精神一振,随即起身欲回军营复命。
    正欲出门,转念邪思顿起,缓缓掏出信笺,心中暗忖:我自小入侯府大营,论资历原比那温召高出许多,可自那贼子入府,事事压我一头。他不过几年便封了将军,我在他手下摸爬滚打这许久才晋了个区区副将,说到底,还不是鞍前马后为他办事。倒不如趁此机会越过他去,自己先看过密信,为侯爷办了差事,若能自此得侯爷青眼,自然青云直上。即便自己办不了这信笺中所提之事,想来温将军也发现不了。
    既然如此,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宵遥越想越起兴,看过左右,却哪有半人身影。于是蹑手蹑脚拆开牛皮纸封,定睛看去——
    “蠡侯亲启:江湖探子来报,四皇**幄已集结江湖势力,欲助三皇**帷谋太子之位。双方将于九月初一刈州城桃销楼碰头议事。为保太子储位,请王爷早做防范,务必阻止来人入京,如有必要,杀之勿论。”
    宵遥心头大惊,手上一软,信笺便飘飘然落在地上。然而他深陷惊惧之中,一时也并未留意——三皇子四皇子平日亲厚,固然走得近些。可是二人素来仁孝,名声甚好,又怎会集结势力,谋夺储位呢。
    转念一想,如若两位皇子真有夺嫡之心,又会集结什么样的江湖人士为之谋此大事?
    江湖这些年来风雨突变,各大门派已经被不知何时崛起的尾教尽数吞并。难道四皇子当真已经得到了尾教中人的帮助,实力强大到要侯府禁卫军首领将军温召出马才能将之阻杀?
    宵遥想到此处,不由一凛,低头一看,却见手中信笺已飘落地上。他弯下腰去,正欲拾起,刚瞥见“尾教”“辟水旗”等字眼,心头暗惊之时,突然后颈被重重一击,牙关咬紧,还欲回头,却已扑倒向前,不省人事。
    “好个赤胆忠心的奴才。”
    “看他的样子呆呆笨笨,却不想有这样的心思。”
    兰衣女子回头望向紫衣女子,扑扇扑扇的眨了眨眼,莞尔一笑:“到底,还是主子思虑周全。”
    紫衣女子蹙着眉头,有些为难的晃了神。她缓缓蹲下身去,抽出宵遥手中信笺,反复读了数遍。起身时袖中银光一闪,却是已然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锋刃。
    “…姐姐?”兰衣女子感受到隐隐杀气,轻轻眯起了眼睛。
    紫衣女子并未回应自己的妹妹,她依旧把眉心蹙成一道浅浅的沟壑,抿紧了薄薄的朱色唇瓣,那张妩媚面庞上,便是那两瓣诉不尽人世旖旎的双唇最是风情万种。
    她缓缓抬眼,望向与她生了一张几近相同的面孔的妹妹,那略显稚嫩的双眼最像自己,却比自己清澈纯净,自是妹妹涉世不深,未蒙尘垢的缘故了。
    “我们没有选择,他已经看到了。”
    “可是主子早有示意,对他不可动手啊……”兰衣女子的气息微促,片片红晕便晕在两颊。仿若清水百合,望着冰清玉洁,却也勾人罪欲,更引万念邪思。
    “可是,此人如此机心……”紫衣女子口中喃喃,却渐渐弱了声气。她实在猜不出主子的意图。从小到大,他为训练自己和妹妹已经数不清杀死了多少人,何以如今独独吩咐留这个男人一命?
    如此欲盖弥彰,会否又是他给她们的一次试炼?抑或是自己多想,提前知会了她姐妹二人前来只为阻止他泄露了侯府的机密?
    她不禁抬眼望向那双同自己一样的眸子,像是水镜,漾漾映出的是更甚自己的困顿和为难……
    主子,你的心思,到底是怎样呢?
    紫衣女子踟蹰着收回锋刃,万缕思绪如霞影重重,沉沉浮浮,始终透不出一缕阳光。沉吟间,却见她身后兰衣女子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移步上前,敛了目色涟漪,一张俏脸冷成寒冰,袖中已滑出一柄同样森寒的锋刃,不由分说,以奇快身法抢步而上直刺宵遥天灵盖——
    “——妹妹!”
    刀锋已至宵遥额心寸许,一道银光霹雳而过,未见其影,只听兵刃相击的清脆声响,定睛再看,那锋刃已然断成两截,呤呤落在宵遥身旁不远处的地毯上。
    “靘花,你——你没事吧!”紫衣女子惊得花容失色,赶忙去扶被剑气震开的妹妹。怒目转首,目光的冰棱瞬时化尽,绵绵氤成幽幽荡荡的恐惧。
    “不长进的东西。”
    姐妹二人闻得此言,俱是心头一紧。不敢多言,忙不迭相扶着盈盈拜将下去,异口同声颤声敬道:“师姐。”
    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然立着半边黑影,映着殷红霞色,平添鬼魅之气。缓缓移步,却见一个眉眼及其标致阴柔,面上覆着乌纱的缁衣女子款款进了大门。她步履极轻,仿若无形,翩翩跨过了宵遥倒下的身体,停在恭谨拜倒的二人身前。
    “羽毛没长齐,胆子倒大得很…..”
    “师姐恕罪!靘花不是有心动手的,”紫衣女子声音里隐隐透出不可言喻的恐惧,“她只是看我左右为难,猜不出主子的心思,才会一时糊涂,替我出手。她只是想替我受罚啊!”
    缁衣女子将自己师妹的恐惧尽收眼底,却也只是微微仰了脸,乌青色的面纱下愈发映出脸颊小巧精致的轮廓。其实,若是只看眉眼,她也是极美的,令人对她面纱下的容颜无限遐思。至少,也要美过她的紫衣师妹,甚至,不逊于净若芙蕖的靘花。
    只是,她的眼睛总是不带半点温度,像一条毒蛇的尖瞳,不由让人不寒而栗的联想,或许那轻薄的面纱之下,也藏着一只妖魅的可怕面孔。
    “…你想怎样?”
    紫衣女子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妹妹——她正抬着头,以沉静目光对着缁衣女子眯起的双眼,仿佛不谙世事,并无一丝畏惧。
    “你虽然和你的姐姐一样蠢笨,但是,却有她没有的东西。”缁衣女子缓缓说着,仿佛在那乌蒙蒙的面纱下吐着猩红的信子。忽而一闪而过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笑影。“靘花,你够狠。”
    紫衣女子一颗心本已提到喉头,忽听了这一句,不由望向自己的妹妹。靘花的眸子逐渐胶凝出浑浊的懵懂,自然,她是不懂的。在主子手下许多年,她一直存着最初稚子的至纯心性,她不懂畏惧,所以万事狠得下心。
    而相比之下,自己为了妹妹在主子手下不受摧残凌虐,守护住她弥足珍贵的这份无惧,无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无瑕的身躯,圣洁的童贞,主子的青眼,还有纯粹的心境……
    师姐所言有差,妹妹并非比自己多了什么,而是比自己少了太多痛苦,那些足以抹杀掉所有美好的痛苦。
    她一早明白,主子最初就是这样的打算,他不光要她失去完璧的身体,在污秽的血水从自己身体每个隐晦角落流出之后,他已经夺走了她的意念。
    而被剥夺所有之后,她的一切便都是他的赋予,成为了他最忠诚的奴隶,可以为了他付出自己的所有。
    而妹妹,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拼死守护的妹妹,无疑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另一个极端。不懂恐惧,不懂痛苦,不懂顾虑,也不懂怜悯。没有珍视的东西,自然也不懂得拿命去守护。
    她是一个毫无思想,可以任由他支配的完美杀戮机器。
    想到这里,她恍惚间突然明白,也许一开始,主子就只想培养姐妹二人之中的一个。而另一个,只是为了花朵绽放甘被剪去的衬叶,最终落在泥土里,接受腐败消亡的命运。
    那么自己,到底是在守护她,还是在拼尽性命之后,成就了主子另一个一如自己的奴隶?
    “师姐谬赞,只是靘花所知,都是姐姐所教。”靘花垂下头去,语气沉静无澜,“既然是派我姐妹二人共同执行任务,那我便与姐姐同心同愿,共同进退——”
    话音未落,雷霆一掌已劈头而来。靘花不防,那掌便结结实实正中脸颊,打得她翻倒在地。
    “靘花——啊!”紫衣女子一声惊叫,未及扶住妹妹,自己脸上也生生受了一掌。火烧一般的痛感瞬间蔓延,刺得眼睛也热辣辣的无法睁开。她无暇理会温热的液体滴滴滑落手上,摸索着爬向自己的妹妹,抱着那柔软颤抖的小小身体,再不肯放手。
    “师姐……!”
    “好一双同心同愿的姐妹。”缁衣女子的声音透着冰凌一般的恶寒,“不过你们给我记住,从十五年前把你们从死人堆里捡出来,到这些年喂给你们的一水一饭,教给你们的每招每式,这一切,都是主子的恩赐。如今本事学得稀松,心倒一齐往歪了长。幽镜,你该教你妹妹管好这条舌头,再敢乱嚼,我也该即刻拔了,送还主子才干净。”
    “师姐教训的是,”幽镜按下妹妹直挺的脖子,连声认错道,“自是靘花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还请师姐看在多年同门份上,网开一面,饶恕我们吧!”
    “她是鲁莽无知,你却是愚不可及!主子若想给你们磨刀,又何必叫你们来此,这里可是刈州皇城,蠡侯府内苑!个中原委,你便当真半点不能知觉吗?”
    “主子只叫跟紧宵遥,试他是否不怀二心忠于蠡侯。”靘花不顾姐姐按压,直起腰板回嘴道,“如今他心怀不轨,擅截密函。我姐妹二人也只能将其击倒再行处置,我出手也不过是因为不愿姐姐犯难。可是主子若早有盘算何不一早告知,又何必多此一举,话说了半分又让人猜——”
    “——靘花!你住口!”幽镜颤声再度按下靘花,对着缁衣女子低首道,“师姐,这次实在是我姐妹二人没办好差事。还请师姐明示,主子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二人定竭尽全力,将功补过。”
    靘花扭了几扭,终究被幽镜冷厉的目光瞪了下去,软软垂下头去不再言语。缁衣女子抿紧双唇,森寒目光如冰刃一般缓缓划过二人面颊。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窸窣,转头望去,却是宵遥颤动着身体,幽幽将要醒转。
    “恶犬就是恶犬,改不了贪婪本性。禁卫军的温大将军不明白这一点,早晚会被反咬一口。既然他愚昧,何不由你们收服了这条恶犬,让他为主子所用?”缁衣女子的目光摄人心魄,勾得幽镜一颗心跳得愈发急促紊乱。
    “师姐的意思是……”
    “我说过了,宵遥是条恶犬,既是恶犬,自然只有更恶的人才能将其驯服……话说自皇帝登基十数年,这蠡侯府沐浴皇恩,也太平得够久了。”
    缁衣女子冷冷望着幽镜遽然收缩的瞳孔,眼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如今太阳也落了,是时候让这刈州皇城…尝尝秋夜里风云变幻,寒雨凄凄的滋味了。”
    衣袂一挥,缁衣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正如她来时一般身法如风,无声无息。靘花连忙起身,跨过宵遥的身体跑到门口。只见外面天色已晚,道道残阳如炩炩火星映着微光,却终究不能照亮这一院风景。
    黑暗像晕开的泼墨一般拢着院内寂寂灯火,却还哪里见得到半个人的身影。
    “姐姐……?”
    她回转过头,却见到了幽镜寂若死灰的面庞,犹如凝着无限迷乱,只怔怔望着宵遥扭动的身躯。她不明所以,不知姐姐到底因为什么而如此惊惧,一时结了舌头,竟挪动不得,再不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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