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我的眼中尽是泪水,一时倒也并未看清那少年的样貌。只觉他通身的清冷贵气,此刻站在不远处一团夜雾之前,漆黑的剪影衣袂飘然,倒显出几分清风玉露的俊逸体态。
    “哪里来的臭小子,轮到你来多管闲事!”那守门兵缓了吃惊,上上下下审视着那少年冷语道,“这个时辰还不回家,却在城门口乱晃什么!”
    “你管我是谁,大衷素以礼法治国,刈州皇城天子脚下,见到两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对一个弱质女流如此咄咄相逼,试问谁人不能出口一问?”却听那少年的声线如冰棱初融,滴滴冷露清脆有声。“何况这城门又尚未关起,既然尚未关起,我又如何不能随心出入了?”
    我悄声站起,心下不免暗自替那少年心惊——他的话虽然在理,却说得过于直白,我一个旁人听了都不免心惊,却叫那两个脾性暴躁的守门兵如何不肝火大动呢?
    我怯怯抬首,却见两个人仍然目光犹疑遥遥打量着那白衣少年,竟也不曾如我想象那般出言反驳甚至将之擒拿。
    心下疑惑,我从斗篷中抽出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也递眼向那少年细细望去,只见他连身雪白的翻花小貂绒料子上满是污垢尘土,一双白虎皮短靴脏的已然辨不清底色,通身不过腰间一束紫金镶白玉的腰带并鬓上一簇珠子略华贵体面些。然则虽是风尘仆仆,却也难掩一身英气。
    那少年察觉了我们俱是愣愣望着他,肩膀微颤似是发笑,一时直起了身子,径自竟朝着我们缓缓走了过来。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行至光下,我终于瞧清楚了那少年的样貌,只见那少年神情玩味,一双炯亮眉眼英挺秀气之余尽是说不尽的机灵颖慧,火把轻舞,愈发把他的轮廓衬得精致典雅如工笔画就。不同于温召的粗犷,段冥的纯稚,但见他此刻闲闲望着我身旁的两个守门兵,虽然面上污秽不堪,却也自有一派不可言喻隽秀灵动的风姿气韵。
    “什么对不对的,谁愿意听你饶舌!”守门兵收回探寻的目光,勉力强硬了声气道,“——我只问你,你是刈州哪户人家,为什么三更半夜临关城门才想着进城,同这个女子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住东市里街,这位是我娘子,我特地等她来接我才同她一起回家,怎么,有什么不可以吗?”
    “喂…你!”
    “——你胡说!这姑娘明明是来送她的弟弟出城来的,如何又是来这里接你回家的!”那守门兵起疑道,“何况你们看着不过都是十六七的年纪,如何又会是……”
    “年纪轻又如何,我家街邻张员外的公子十五岁就纳了侍妾,富贵人家嘛,又有哪一家不想着早些传宗接代的,至于弟弟…”那少年不过略微一顿,仍旧面不改色道,“那的确是我娘子娘家的小舅,远道从乡下来瞧他长姐的。原是我嫌那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进了府里便大惊小怪的惹人厌烦,这才索性负气出城躲个清净,只等我娘子什么时候把人送了出来再同她回去。说起来,我这一整日都在道旁坐看人来车往,怎么你们便不曾见过吗?”
    守门兵互相交换了个狐疑的神色,却也都一时无话反驳。加之听这少年言语间似是出身大家,便也不由多了一层忌惮敬畏。
    良久,他们方松了语气道:“好了,既是小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一帆风顺的。你娶了乡下的姑娘,心里便也该做好接受人家家人的准备。俗语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一个当家作主的男人,可断然没有因着这点子小事便离家出走的道理!”
    “正是这话,官爷当真是明白人。”那少年皓齿微露,满是污秽的脸上便绽出一个融冰化雪般的笑容。“可也正因我是当家作主的男人,才拉不下这脸面自己回府去。好在我这娘子细心体贴,不然我这个做相公的今夜可当真要流落街头了!”
    那少年说笑着便忽然一把挽过我的胳膊,我心下一惊,正欲挣脱,只见那两个守门兵都是哈哈大笑,似是信以为真,不会再多做为难。一时也少不得硬着头皮,挤出个尴尬笑容勉强应付。
    “当真是你小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瞧你家小娘子这小脸儿,生得跟花儿似的…若换了是我,早不知乐得怎么样了!”
    “——你就别嚼蛆了,”另一个守门兵笑道,“看不见人家小娘子脸都羞红了吗,快让人家回家去吧,咱们也好早些把城门关了回房里烤烤火,这鬼天头……”
    “是了,那我们也不打扰两位官爷当差,这就先行一步了!”
    那少年拱手一揖,便紧紧挽着我回身往刈州的主街长宁街走去。
    我仍旧提着一颗心,直到回头再看不见城墙上的火光方长舒一口气,回身一把将那少年的手挣脱开去。那少年不过略微一惊,但见已然离城门相距甚远,便再度绽开那狡黠的笑容,在黑暗中对着我眨了眨星子般的眼睛。
    “好了,便是他们反应过什么来,想抓我们回去也是不能了。”少年轻松舒了口气,又对着我略点了点头道,“还未谢过姑娘,若非你在城门口与那轿子僵持许久,只怕在下也赶不及在五刻之前进门回城了。”
    “你果然是从外面进来的…”我狐疑道,“干嘛要骗他们说我们是…你到底是不是刈州东市人啊?”
    “东市…当然不是啦!”那少年笑道,“我的话若句句属实,你岂不真的成了我的娘子了?”
    “我看也不像…”我扫过他足下虎皮靴头干结成块的泥垢道,“既然不是刈州人,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说我不是东市人,何时说我不是刈州人了?”少年轻巧反问一句,又回到了他那副闲适自在的样子,“不过我自然也不是坏人,否则适才也不会帮你解围脱困了。”
    我无力反驳,只好垂下头继续同他并肩而行。他的话不错,适才若非他及时出手相助,念我当时那般心境,自然也没那么机灵轻易摆脱那两个难缠的守门兵。
    这样算来,我倒当真还欠他一句感谢了。
    “喂,刚才的事…谢过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连归萤。你还没告诉我你的——”
    突然,那少年猛的停住脚步,神色惊慌无措的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惊疑之际,我亦依稀辨出一队人马快速向我们这边行进的脚步声。我心下正自暗惊这少年耳力神通,竟比内力深沉的温灵还要敏锐,却见他已然一步冲向一旁的短巷,正回头冲我大力的摇晃着手臂。
    “快过来!”他一壁盯着前方一壁压低声音向我唤道,“你若当真谢我,权且先帮我这一回!”
    “什么…”我口里问着,脚下却已奔到他的身边,“他们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躲——”
    “——你的问题我会回答,只不过不是现在。”却见那少年眯着眼睛四下扫视着这狭窄乌黑的巷子,额心竟在这风雪夜里沁出一层晶亮的汗水,“连归萤,你听着,我若被那些人抓住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你先帮我躲过这一次,之后你若还有问题,我一定悉数解答!”
    “可是,你……”
    我转头一看,却见长宁街那头已然窜出几簇零星火把。
    再度回头,那少年已然跑到短巷尽头,我随之跑去,只见这里不过立着几只盛满烂菜叶子的残破菜篓。少年胡乱扒倒一只,菜叶便倾洒了一地,他随即双脚一跨,竟全身蹲进了那粗矮的菜篓中。
    我不免又是一惊——他的身量的确不比温召段冥那般颀长壮硕,只是冬日里穿着厚重的衣裳,我竟然没瞧出他是这般的柔软精瘦。
    “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
    我被他急迫的唤声惊回神来,不及多想便抢步上前弯腰捧起地上的菜叶,伸手正欲塞进篓中,只见少年蜷作一团仿若雪球,通身不过唯独露出一抹白皙的脖颈。
    我不由一怔,适才只瞧着他的脸一团污秽,竟不想他的皮肤原来……
    “喂!还不快些!”
    我再度回神,跪坐下去一把将菜叶悉数堆在篓中,如此反复数次,才将他发髻上最后一颗珠子仓皇掩起,身后便传来兵士呼喝的声音。我的心脏陡然一缩,便极力压抑着身上的颤抖回过身去。
    适才一片黑暗的短巷骤然被火把照的通明一片,但见一列赤色甲胄的官兵大步行至我的跟前,为首的将军乍见有人,便将手中火把向我伸来,我不由向后一缩,眼睛一时适应不得火光竟泛起了些许泪花。
    “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亥时将近,宵禁在即,这个时辰不回家歇息,你一个人在这黑巷子里做什么?”
    “回官爷的话,小女子…是良家女子,就住在这东市,原是...原是做错了事情,不得已才在此处挑拣残菜的。”
    许是错觉,我仿佛感觉菜篓里的少年身子微微一颤,似是对我扯谎的本事极不满意。我心虚的仰望着眼前一脸狐疑的官兵,片片雪花落在眼里,泪意便愈发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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