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间,总是最静谧闲适的时光。
    以往像这样雪后晴暖的日子,我都会和陆知宇一起懒懒的躺在床上,沉默而满足的紧紧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然而这种浪漫甜蜜的时光永远不会长久,水晴总会猝不及防的敲响我的家门,将她冰凉的手探进我的被窝,在知宇惊慌无措的注视下不由分说一把将我从温暖的室内拉出来。
    楼下自然也早有预备,我会在对裴水晴这个泼妇破口大骂的前一刻看见楚河的微笑——他暖如冬阳般美好而治愈的微笑,一口气噎在喉间就被推进车子由着他们把我拉走。目的地没有别处,自然是学校东山的滑雪场。
    下车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可是还没来得及抱怨一句,小礼和金碧就会将我团团围住,水晴会躲在卓影身后,我想要拽她出来,看着迎面走来楚河无奈的苦笑,就是憋着再大的火气,一时也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噼啪。
    外间的暖炉中的炭火清脆爆开,打破了屋子里良久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不相信。”
    “归萤……?”
    “我不相信,”身上因为心里传来的阵阵恶寒不可抑制的抖得厉害,我看见一滴眼泪无声的落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手上。“楚河不会死的,他不会的……”
    是啊,他是楚河啊,他是我能想到最踏实可靠的朋友,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依靠,是天文社不可或缺的支柱。
    是谁也不会是他的。
    “我也一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一直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玊儿泪如雨下,声音却平静的可怕,“可是这是我亲眼所见,比噩梦还要可怕,那些人的刀,就那样一刀一刀的砍在他的身上,砍得遍体鳞伤,砍得血肉模糊。”
    玊儿每一句都像锋利的匕首一样剜在我的心上,直剜得我颤抖不已,泪流不止。
    “不,不会的……”
    “我不但不能救他,连他的尸骨都来不及收一收,我失去了知觉,被他们拖回了驿站,五花大绑的送上了往刈州来的马车。”玊儿垂下头去,再度深深凝望着手中的匕首,“后来,我给自己改了名字。素宛秋,宛秋…这是楚哥哥叫惯的,绝对不能被玷污。除了他可以叫这两个字,天底下其他的男子都不配。”
    素宛秋。
    素朴姑射,宛若秋阳,这样清新纯洁的名字,和干净的眼前之人倒是登对。只是楚河,便是失去了回去的希望,你也该好好保全自己的性命,既然已经遇上了宛秋,又为何如此绝情,丢下她一人在这世间受尽苦难呢?
    “他可留下了什么话,想要对我们说的吗?”
    “楚哥哥与我相识的时日并不长,可是十天里总有八天念着你们。”宛秋哭得凄楚,“他说,他此生最悔痛的不是没能找到回家的路,而是没能找到小礼,没能找到你们几个一起来到这里的朋友。他总是怨自己没用,没有替卓影好好保护好你们的安危……”
    心里再度传来一阵绞痛。
    楚河,你总是这样担当,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在自己身上。
    殊不知我们的愿望,只是彼此安好,就算不能找到对方,就算不能携手回家,至少也该心存希望,为了关爱自己和自己关爱的人好好惜命啊。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你还这样牵挂着我们,希望我们平安喜乐,如今我终于遇见了你的未婚妻子,得知了你的消息,可是已然天人永隔,却又叫我如何喜乐?
    “宛秋…”
    许是太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叫她,宛秋有些恍惚的抬起头来,眼睛因为蓄着过多的泪水仍旧有些失焦。然而听到自己的本名又如何会不亲切,仿若一股暖流涌入心口,她的呼吸便微微有些局促:“什么?”
    “你往后仍旧叫回宛秋吧,这名字比玊儿好听多了,相信楚河也是愿意的。至于牡丹状元的身份……”我微微有些踟蹰,随即坚定道,“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归萤…”宛秋蹙眉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既知道了你与楚河的关系,虽然他已经去了,也断然没有让你继续做桃销楼花魁的道理。”我柔声道,“你只宽心养好身子,我与花姨情同母女,她又一向对我千依百顺,只需好好求了她帮你赎身就是了。”
    宛秋一怔,似是不曾料想我会有如此决定,她的嘴角无意间缓缓上扬,却在扬成一个笑容的前一刻冰冻在脸上:“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如今整个刈州城都知道了我,就算花姨把你这个侄女当作掌上明珠,事事答允,只怕也实在难以转圜了啊。”
    “我没能守护好楚河,自当千倍百倍的守护好他的爱人以作补偿。”我不欲让宛秋为难,于是佯作轻松断言道,“如何转圜是我的事情,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尽快调养好自己的身子,这才是最要紧的。如今你在这桃销楼里,若再受半点委屈,那我便当真是无颜面对楚河了。”
    宛秋还欲推却,听了我这一番话也只好安然领受。自此放下戒备,真正同我推心置腹。
    说来奇怪,自第一次见面我便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如今明了了彼此身份,便如顺理成章一般,心里愈发觉得亲厚,竟像是十几年没见的老友一般。二人投契,说起话来便絮絮没个了断。
    我将与楚河的情分细细说与她听自不必提,她不觉忌讳,竟也与我谈起了自己的身世过往。
    “归萤,今日我与你说的,都是我此生从未同人讲过的话。便是楚哥哥,我也是尚未来得及告诉的。”宛秋深深吸过一口气,语气沉肃开口道,“不知你是否听过,十二年前镇江素氏的灭门惨案?”
    “镇江素氏…十二年前……”我微微凝神,随即莫名想到了段冥所言十二年前前罡风旗旗主羽翮天王叛教被杀一事,然而转念一想此事与宛秋所言素氏灭门似乎并无瓜葛,随即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素氏…宛秋,你——”
    “——不错,我就是当年素氏宗家的嫡生女儿。”宛秋语气淡泊,却蕴着令人心惊的寒气,“当年之事你既然不知道,我也无谓旧事重提。你只消知道,未免仇家追杀,我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同你讲过,你也务必要替我保密才是。”
    “这个自然。”我语气急促,“可是十二年前你家被仇人灭门,当年你不过是一个三岁孩童,又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呢?”
    “那一夜仇家杀上门来,我正巧被奶娘带出城去识习野蚕,晚间归来,大老远就看见城里天空映得火红,原是家宅已然成了一片火海。”宛秋神色黯淡,语气仍旧没有过多的起伏,“我们不敢回家,奶娘带我南下辗转月余,迫于饥寒,在一个雨夜将我丢在山上便独立离去了。”
    “那么…你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呢?”
    “我的命数总归不算太差,在那座荒山上,我遇见了后来抚养了我十二年的师父。当年他尚在云游,机缘巧合救下了我,感念我的身世凄凉,便将我留在了身边做弟子。”谈及恩师,宛秋的语气便柔和了许多,“只是师父虽因为有了我再未外游,却好像怕我依赖上他,总是刻意疏远着我似的。十数年来,除了文字诗书和女子应学的技艺以外,便再不曾教过我任何东西。他一直以师父自居,却从未告知我他的名字。记得有一次我连连追问,他才同我说了一个‘监兵神君’的名号,却也应该只是胡乱应付,信不得真的。”
    “监兵神君…”我反复琢磨,除了觉得有些拗口也并没想到什么其他。“你的这位师父倒也有趣。不过虽说他的性子古怪些,对你的照应倒还算周全。”
    “不错,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我自然是不敢辜负的。”宛秋语气敬重,哭红的眼睛也终于泛起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我的今日。便是当年保得住小命,也一定是满心仇恨,痛苦难安的长大,不会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微微有些意外,“你并不想报当年全家被杀的仇吗?”
    “想啊,当然想。记得才跟了师父的时候,我日日夜夜求他传我武艺,带我回到镇江。可是师父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的仇家既有本事屠了素氏满门,自也不是我一个弱女子对付得了的。何况当年大衷初立,时局动荡,素家到底因为何事导致灭门之祸尚且不得而知。我这所谓的血海深仇,却又该如何去报呢?”宛秋轻轻牵了牵嘴角,笑得淡然疲惫,“世事沧桑,如今事情已然过去了十二年,我非但不懂得半点武功,沦落风尘不能自救。甚至连那仇家姓甚名谁,住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再谈什么报仇,岂非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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