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几件。”
    段冥停住脚步,将手轻轻搭在我微微起伏的肩头上笑道,“放心吧,素姑娘冰雪聪明,虽然不通世事,但相信有了前车之鉴,想来必不会再被奸人暗算。至于花姨,你之前跟在教主身边行走江湖,极少回去刈州。想必在她心里,也是相信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只是那个宫幡……归萤,我须得提醒你一句,他是大衷皇子,你是尾教旗主;你们一个生于皇室,一个长于江湖。你们将来要走的路不会有半点交集,更别提,近年来教主不断向南北两朝打入探子,衷漠两国早已视我们尾教如反骨妖孽,只恨不能早日歼灭。你们萍水相逢,本来已是凶险至极的事情,好在这位五殿下是个糊涂人,尚未觉出你我的真实身份。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你是尾教旗主,必会借着你对他的好感和信任,将罡风旗一网打尽。所以若没有别的目的,趁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还是尽快与他断绝来往才好啊。”
    “什么好感信任的,你这是从何说起,我本来也没有什么目的……”
    我微微语塞,没由来的便有些脸红,局促道:“认识他原就是个意外。加之先前链月山赴约,没等到人不说,反而险些被那个红衣女子杀掉,我心里便已恨透了他。至于这次再约……不过是一时情急,话赶着话说到那了。我又不像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孟浪之徒,不能守信赴约,心里自然会有些过意不去……好了好了,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也没有多少记挂,你就不要再提了。”
    我话已至此,段冥便也不再多说。我们攀了一刻钟方见到一个缓坡,段冥却并未止步,我只好耐着性子接着跟他钻进瘴气深处,继续爬了几乎半个时辰,眼前这才再度出现一片开阔平地。
    段冥将我从荆棘丛中来一把拉出,细细帮我理着略微凌乱的衣装道:“前些日子五旗的旗主们接连不知所踪,就连一辈子驻守总坛的惊雷旗旗主也受命下了山去。不想此番教主一声号令,大家竟也有了齐聚一堂的机会。我知道你心中疑惑颇多,但为免你的事情被人发现,也一定记得要缄口少言。便是有人问话,也尽量由我出面替你回答。我…入教晚,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诸位前辈,许多事情也不甚明了。我们便听命行事,安分守己,只求不被大家注意便是了。”
    我心中有些紧张,但见段冥嘱咐得周全细致,心中也多少生出了几分勇气。
    我对着他重重点了点头,他便微微一笑抖索了精神,退至我身后跟着我往前方那处清雅素净的院子走去。
    走进院门,便是大不同于适才崎岖泥泞山路的另一番光景。
    此刻已是月华初上,没了适才那片浑浊恶臭的瘴气,清冷如水的银色月光便倾泻在这十丈见方的空旷小院的砖石之上。顺着脚下往前看,只见庭院中心不过一套朴实无华的石桌石凳。而此刻四只石凳中的一只上正坐着一个体格极其剽悍的彪形大汉。
    我定睛望去,却见那大汉臂膀宽厚,身形犹如小山。段冥也算健壮,此刻同他相较,竟也显得瘦削文弱。若拿宫幡做比,只怕再长出两副肩膀,也不及此人一身宽厚。
    时至寒冬,他身上却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土黄色牛皮截袖小衫,手臂上遒劲健硕的肌肉黝黑发亮,便如煤石般泛起一层赤红晶亮的光泽。
    他魁梧的后背几根麻绳交错盘结,牢牢绑着一对纹理雅致的钉锤,其锤一如军鼓般硕大惊人,而其钉亦几近常人小腿粗细。一锤一钉少说也有百十余斤,以此作为兵刃,足见其人力大无穷。除去以幻术操纵九曲魇凩斩的仇老前辈以外,单论内功真气,只怕世间便再无人可出其右了。
    “久闻惊雷旗惊天赤夔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雄姿英发。”
    段冥在我身后拱手一揖。话虽不过是寻常场面上的客套话,但是他的声音清透纯洁如涓涓细流,令人闻之便觉真心诚挚:“晚辈罡风旗段冥,拜见惊前辈。”
    我亦随着段冥浅浅揖了一揖,但见那惊天石目光冷然,见我与段冥在他面前立住便缓缓昂首来依次对着我们点了点头。他的面容赤红,一双眼睛本是圆如牛目,此刻却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似是提不起精神一般。
    良久,见我们仍旧立在原地,他才微启薄唇,点着头惜字如金道:“罡风旗‘红香绿翠’,请坐。”
    我与段冥交换了个眼神,便自行挨着惊天石坐了下来。
    视野下移,但见他身后的院落尽头原来竟有一株繁茂的合欢树。
    时值寒冬,许是陵光山地气异常的缘故,那树上一朵朵合欢花粉嫩娇美,竟然开得极盛。而此刻高大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位身材妙丽的女子,只见她身着一件薄香色素缎长衫,外面也不过套着一件白茶色软纱罗裙,雅朴简素如天外飞仙。
    迎着月光盈盈站在合欢之下,清风一拂,长长的秀发便如清波玉湖荡漾开来。说不尽的娇柔仪态,婉媚风姿。此刻听闻院中传来响动,她便秀发一甩,转脸望向我与段冥。
    乍见那妙人面容的一瞬间,通身的血液仿若遽然冻结一般——我霍地站起身来,不顾身边的惊天石投来的异样目光回身望向段冥——而在他的脸上,我也看到了一如自己此刻脸上难以置信的错愕神色。
    那妙人信步而来,似乎并不在意我与段冥的无礼神态。
    她莲步轻移如曼舞翩跹,映着皎洁月光,我便愈发能够瞧得清她的样貌——只见她额发高挽,眉弯睫长,肌肤如白玉凝脂般娇妍细嫩,小巧精致的下颌曲线优美,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轻轻一挑便叫人魂酥骨醉。
    我瞧得分明,身上便又是一凛——哪里还会有错,眼前这位,不是我那桃销楼的冤家姬萨容是谁?
    “你们来得倒不算早。除去因故无法前来的赤炎旗旗主,眼下便只等那位炙手可热的新旗主粉墨登场了。”
    姬萨容不顾我与段冥惊愕的凝望,身子一扭便泰然坐在了我的对桌。“只是惊大哥您说说,这一位的架子是否未免太大了些,叫咱们几位做前辈的白白在这里等他。当真是仗着教主抬举,便以为自己是五旗之首了呢!”
    “既是前辈,多些体谅也是应该的。”
    “——你……”
    惊天石原本不过闲闲品茶,但见我仍未缓神怔怔立在原地,便转头看了看冷然正为自己倒茶的姬萨容,又转头望了望我身后神态惊疑的段冥,对他简短问道:“怎么?”
    “——无事…”
    段冥仓皇的按住我的肩膀往下一压,我吃不住劲便坐回到了凳子上。然而一双眼睛仍自盯在姬萨容身上,任凭身后段冥如此指戳暗示,一时也收不回来那错愕的迷离目光。
    “温旗主怎么这般看着我。”姬萨容长眉一挑,放下手中杯盏对我妩媚笑道,“十二年前,你的继任大典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谁想十二年后再次相见,你我却都已还上了伪装的身份。多年未见,温旗主出落得愈发标致。若非那些日子在桃销楼,你与段副旗主多次在院中修炼剑法,我也是决计认不出来的。”
    “你…”
    “——我们旗主原也看姬前辈面善得很,这才假意针对屡屡试探,只求证实您的身份。”段冥反应极快,立时躬身笑道,“奈何您实在技艺高超,当真不负飞岩旗为我教探听天下各路情报的盛名。没能尽早认出您来,当真是我们罡风旗技不如人了。”
    “段副旗主客气,久闻贵旗死士杀伐决断,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硬手,自然是不屑学习我们飞岩旗这一套小伎俩了。”姬萨容对我笑得极是灿烂,“我教五旗各怀绝技,罡风旗的‘红香绿翠’更是威震武林。何况温旗主以他名自居掩饰身份,除奸佞助幼童,打酒客护花魁,甚至不惜装傻充愣,假意学习粗浅的武功,一台台戏做得那般逼真,也并不逊于以西域伎女身份,潜入桃销楼执行任务的在下啊。”
    “前辈说笑了…”段冥一听姬萨容说出他传授我武功之事,脸便霎时胀的通红,言语一时也有些不利索起来,“实,实在是……”
    “——实在是我前些日子受了重伤,这才让段冥陪我练些粗浅招式活动活动筋骨。”我抢白道,“在桃销楼多次得罪了姬旗主不说,又这般惹你笑话,真是对不住了。”
    “原来如此,”姬萨容樱唇微努,“只是听闻前些日子二位才合力正法了叛教的前辟水旗旗主,足见武功当世无双。在下不禁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武功这般高强,竟能将温旗主你伤到如此田地呢?”
    “我…”
    我望着姬萨容娇艳而得意的面庞,喉头一紧,便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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