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待李寇二人十分殷勤。
    那是两个真奢遮的人。
    分明他们是流民,却不吃张大户分文好处。
    这在掌柜的心里便是“能成大事”的人。
    他可知晓张大户所得那琉璃盏少说也少给人家一半的钱。
    “若是慷慨一些,那水杯也该是能买到的,有此琉璃盏,何惧走马承受不为他张大户办事?”掌柜的迎来送往眼力价颇高。
    他瞧出那少年人不是个抠搜的性子。
    李寇倒是有些好奇,他那屋里点的可是蜡烛可大堂里点的却是油灯。
    三盏硕大的油灯倒也能提供巴掌大的光明。
    李寇看着两帮闲把桌椅都搬过来,心里很是好奇。
    原来这时代已经有组合家具了?
    在他看来那长方形正方形的桌子,合并起来便是一张大桌子,拆分开来却是小几子,那可不就是组合家具吗?虽与后世颇有不同处,但他小时候在家里是用过组合家具的,高低柜之类的也颇多——
    “那几面镜子倒能派上用场,只不过恐怕人家爱的不是家具。”李寇想到那几面大大的镜子心里想。
    桌椅排布整齐,李寇目视朱文让他请那几人入座。
    这时候,李寇细看那饭菜,倒也有炒菜,不过看着油汪汪的,不是很得他的心意,还有几份肉菜不见一点青色,倒是两大盆面条倒是可爱一些。
    朱文请那几人入座,自又在主座下首陪同,李寇也不推辞,在上首坐了,伸手便去抓筷子,道:“饿了,不管那么多了。”
    但他又小心从口袋取出方才所得的一点辣椒面,里头并无半点辣椒籽,细细的洒在面上,回头又问掌柜的:“可有盐醋?”
    盐是粗盐极其难看,只见里头有沙粒可知味道。
    醋倒是与后世没有什么两样。
    李寇起身道:“我去取些自带的盐来。”
    他想起这时代只怕盐铁都是专营,于是又道:“买来粗盐自制的一些。”
    不片刻又把个罐头瓶子拿来一些椒盐,李寇又往面条上洒一些。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掌柜的凑来道:“小郎君哪里来这等精细的盐?”
    那当然是小卖铺里找到的。
    油盐酱醋可真不少,李寇一人吃十数年只怕也不能吃完。
    李寇道:“买来自制的。”
    朱文看着那椒盐红彤彤的很是可爱,李寇又分他一些便也没有推辞。
    只是一口下去他忍耐不住,险险咳了起来。
    李寇道:“此物可御寒,然我无一日能缺,你只是不习惯而已。”
    他又往碗里倒一些肉菜,上头又盖上一层辣子。
    梁登等人瞧着稀奇,只是他们的目光都在那两个玻璃瓶子上。
    梁登畏手畏脚伸手要摸一把装椒盐的瓶子,李寇索性推给他自己看。
    “真是宝货!”梁登用袖子衬着才端起来在等下详看着。
    李寇风卷残云的吃相也无人耻笑,倒是朱文尽管饿极了也能略有些斯文,又教那掌柜的高看了两眼,忙吩咐帮闲:“莫看了,那是宝货,快去打些面汤来。”
    李寇道:“正是这般吃法。”
    一顿好生吃了,李寇又摘烤肉一点,就椒盐吃两口便不再多吃。
    那几个小心翼翼放着玻璃瓶,梁登小心问“售价如何”。
    这是个知晓铜钱难挣的商人,他只问价格并不贪心。
    李寇不说,看朱文还在吃,便从口袋里捏出一点茶叶——三十块钱一斤的铁观音,商店里多的是——又让帮闲冲一杯茶,端在手里与那梁登谈:“梁先生做什么营生?”
    梁登道:“可不敢当先生这么个称呼,少君叫我梁大就好——我是华亭县的,家里做些卖碳的营生。”
    华亭县那是后世甘肃最大最好的产煤区,而且还是优质煤那样种的。
    李寇道:“去岁入冬以来天气寒冷,想是生意不错的吧?”
    梁登长叹一声拍大腿道:“少君哪里话,咱们渭州的碳,烧得快,不耐颠簸,除却军器监倒是较看重,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这几年鄜延路的碳紧俏的很,咱们华亭县的碳,也只有渭州诸县官宦人家买去用,寻常百姓,秋日上山砍下柴火,只消要一个寒冬不冻死便好,哪里来钱买那石炭,何况燃烧太快寻常人家不爱。”
    李寇暗忖:“这是解决生存而不得的时代,以后世燃烧值来看,华亭煤炭燃烧值更高,只是燃烧快了用的也多,当然不为寻常人家所爱。”
    不过他倒是想要这燃烧值更高的煤炭。
    寒风吹来门帘晃动了,李寇往外看,这时外头街路早已被大雪所覆盖,只是风也不是那么冷了,毕竟春到了的季节了。
    李寇道:“梁先生日产石炭多少?”
    梁登喜道:“少君要用碳?”
    李寇道:“今岁置业明年必定要过活。”
    梁登不由失望道:“洒家那小碳坑日产也有十石,往来也要两三日,加上路上花销,一月送三趟,也足够一家用三年了。”
    李寇道:“不定来年村里人多——”
    这话一说,朱文当即道:“大郎要立村寨吗?”
    李寇并不知村与村寨有什么区别,于是推说“还在考虑”。
    梁登好心劝道:“纵是有钱要立村寨,也不能使户户用碳,一石石炭不过一户人家一月之用,纵然少君有钱怕也支撑不起。”
    李寇问:“一石有多少?”
    “古量法称四均,国朝初年算法,一石当有二斛,合十斗,又一百升,如今有产者收租,官府收租,无不以私斗算,因此无法准确说有多少,只当有百三十到四十斤。”梁登笑道。
    李寇道:“也只怕是不够半月之用的,省些也只是半月。”
    几个人纷纷侧目而视心下惊讶,这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一石石炭竟也不过半月之用,渭州的奢遮人物也不过如此了。
    梁登又道:“那也可以碳粉救济。”
    碳粉便是煤了吧?
    李寇一问果然是的,遂问价格。
    梁登道:“这个却贱价。”
    他不说价格只说大概区间:“冬月石炭一石须不下百文。”
    李寇算不出一斤有多少钱,他不懂古代的度量衡。
    此时暂且不急,李寇细问起石炭的普及程度。
    这下他才大开眼界,原来在北宋时石炭就已是重要燃料。
    梁登说道:“我是经营石炭营生的,倒也知晓一些大概。相传唐朝那会子,京兆府木材短缺,冬月官民无柴可用,竟有入皇城伐木者。国朝开国以来,京师木材更少,每到冬月,京师必定有柴荒,仁宗朝时京师附近的树林为官民砍伐一空竟导致某冬月全城柴荒,京师民众为求捱冬,竟连桑树枣树都砍伐了,更有军卒冲入村中强行砍伐桑树枣树的,那时朝廷规定偷砍旁人桑树的,以四十二尺为一份,过三份即处死,这也未能抵挡强伐偷砍,到无奈处纵然帝王陵寝也砍伐一空。”
    李寇是无法理解柴荒的,但他知晓今后只怕也要遇到。
    他请教梁登:“先生之意此便是石炭普及之故吧?”
    梁登道:“是这样,少君有所不知,朝廷也是有举措的,比如常平仓储备木柴木炭以备过冬,然而柴火木炭运输不便,体型又大,京师竟有百五十万人口,哪里柴火能救荒呢?远的不说,只说百年之前,大中祥符五年,那冬月京师的木炭竟达二百文每秤,那也不过煮一一壶水所用了。那时朝廷便分拨四十万秤木炭救荒,只是那也是杯水车薪而已。相传嘉佑四年冬月,京师雨雪不止竟有民众投河上吊,那一年的上元灯会便没有办。”
    李寇点头道:“问题倒逼改革,朝廷自当使用石炭了,这石炭乃是国朝发现的么?”
    “那可不是。”朱文看着帮闲伙计收了碗筷,此时用一个碗倒一些热汤,喝一口笑道,“唐朝时候,许多军器监酒造店便用石炭了。只是国朝推广开来而已,如今京师左近,有河东路的太原府,河北西路的相州、怀州、磁州,还有邢州,这些都是产石炭的地方,陕西诸路也有产石炭的,鄜延路那边,那是产石炭的大地方。渭州煤炭,多用鄜延路的,华亭石炭经营者甚少,便是官府推行法令,碳商商税多有减免,乃至租赁碳山碳坑的费用减少,也不见有人入手,便是有,也是要与军器监、酒店正店之类有巨大需求的联手才是,寻常碳商啃不动这一块骨头。”
    是吗?
    李寇不置可否,但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生意。
    官府既然准许甚至鼓励民间投资煤炭行业,而北宋的煤炭开采技术也应该是有的,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积攒资金找准时机吃下一块煤田。
    毕竟如今有手提箱里的农作物,先解决了吃的问题然后就该考虑燃料的问题了。
    李寇道:“若有资本,也倒是能试……”
    他未说完朱文便打断了话头,道:“大郎身负一家厚望,焉能不好生读书?”
    李寇便不再多说,他心里想的是立足之后的计划。
    有吃有穿接下来就该改善生存条件了。
    只是这有些计划在这时代能被允许吗?
    若不能允许,那便改变规矩?
    乃至于改变这世道吗?
    宋朝也并不是很好玩的,他这人一身是刺,至少求安居乐业而不得时,他是不会忍耐的。
    那么,当这世道不圆润时便揭竿而起盘它?
    李寇只道此事当不先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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