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渊这次出门的目的地是浙江嘉兴,要不是派人去打探情况知道倭寇最近因为天寒很少上岸劫掠,又知道此行不会路过海盐、海宁,钱渊还真不愿意走这一趟。
    嘉兴距离松江不远,一行人乘马车到陶宅镇,坐船入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定湖,再从次溪到嘉兴,最后换乘马车,第二日就能抵达,不过当日晚上要宿在船上。
    这次出行,怕路上再遇上狗皮倒灶事的钱渊带上了张三、杨文等十多名护院,惹得同行的何良俊和孙克弘嗤笑不已。
    “何先生陪我访友,你非要凑上来作甚?”钱渊斜着眼打量孙克弘,“听说允执兄最近挺忙的?”
    “的确挺忙,父亲起意修建藏书楼,干脆在城东门外弄了片地修了栋园子。”孙克弘笑道:“前几日父亲亲笔题字名为北俞堂,但现在空空如也,听说渊哥儿要拜访嘉兴项家,正好陪你走一遭。”
    “项家藏书甚多?”
    “嗨,江南谁不知道‘天籁阁’的名号。”孙克弘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何良俊和嘉兴项家是世交,忍不住提醒道:“带足了银钱?”
    “书卷岂能以阿堵物称斤卖两?”孙克弘嘿嘿笑道:“父亲在京中收藏了元大德刻本《宣和画谱》,还有春秋战国期间的石鼓文拓片……”
    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好玩意,钱渊啧啧称奇,而何良俊微微摇头,他觉得孙克弘此行怕要失望而归,以物易物想的倒是美,但项家那位可是个只认银子的奇葩呢。
    “称斤卖两……对了,嘉兴项家?”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身子随着船只一晃一晃,“何先生,这位买家到底何方神圣?”
    买家?
    何良俊和孙克弘一愣,然后都捧腹大笑。
    “哪里有这么说话的!”
    “没想到呢,渊哥儿如此善谑!”
    外面的仆役听见大笑声探头进来瞄了眼,“马上要下锚了,几位老爷回舱歇息吗?”
    还没止住笑意的孙克弘摆摆手,令人打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天色,“下雨了,我最喜听夜间小雨,如同天籁,让人取茶具火炉来。”
    虽是冬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又有寒风呼啸而过,但这艘船是孙家所有,上下两层,二楼的船舱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处有两盆银屑炭,窗户处还有屏风遮挡,众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三年前我在苏州偶遇大有先生之子,这茶叶就是他前些日子捎来的。”孙克弘亲自烹茶,笑道:“两位品品这是何茶?”
    何良俊见识极广,向一头雾水的钱渊介绍道:“大有先生即长洲顾元庆,其工于书法,建楼藏书,但最受好评的却是那部《茶谱》。”
    钱渊咧咧嘴,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低头抿了口茶,何良俊沉吟片刻,“似是瓜片?”
    “哈哈,先生好见识。”
    钱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可是六安瓜片?”
    “不错,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何良俊笑吟吟道:“名山方能产灵草,我松江华亭人杰地灵,渊哥儿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人物,难怪如嘉兴第一家的项家也想见识见识。”
    盘坐在榻上的钱渊动了动两腿,无奈吐槽道:“说到底,这和称斤卖两有何区别?”
    “渊哥儿这是说哪里话,要这么说,天下何人不是称斤卖两?”孙克弘摇摇头,“嘉兴项家虽然不显贵于朝堂之上,但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望极高。”
    “能被称为嘉兴第一家,自然非同凡响。”何良俊介绍道:“项家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后裔……”
    “什么?”钱渊嘴都歪了,这是在说笑话吧!
    “真的。”何良俊点点头,“项家女的父亲,也是如今项家的掌事人项铨要称我一句姨表兄,他幼子有一枚闲章‘西楚王孙’。”
    “西楚霸王以武力称雄一时,怎么后人却是书香门第?”
    饶是何良俊脾气好也翻了个白眼,这厮是在抬杠呢。
    一直旁听的孙克弘突然插嘴道:“项铨之父即项忠老大人,正统七年进士,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弘治年间过世,授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钱渊好歹也穿越而来一年多了,很清楚所谓谥的区别。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致果杀敌曰毅,勇而近仁曰毅,英明有执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谥号襄毅,这位项忠很可能战功累累,接下来孙克弘的话证明了这一点,成化年间,陕西土官叛乱,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讨平叛军,后又剿灭荆襄之地的数十万流民暴乱,因功进大司马。
    但让钱渊瞠目结舌的是孙克弘的另一番话。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围,随军出征的项老大人被俘,挟两马南返,后弃马步行,七日后抵宣府。”
    真是猛人啊!
    特么果然不愧是西楚霸王的后裔,被俘虏了居然还能从蒙古人手里抢走两匹马,而且还穿过纷乱的战场逃回来,难怪谥号中有个“毅”。
    看了眼颇为震惊的钱渊,何良俊抿了口茶,才悠悠然继续说:“项老大人有两子,长子项经成化年间进士,以江西右参政致仕,如今已经过世,亦无子嗣,次子项铨没有出仕,留在嘉兴掌管庶务,经营有道而大富,三子一女。”
    “可有出仕者?”
    钱渊的这句问话暗藏深意,何良俊深深看了眼才说:“项铨长子项元淇举人出身,五次会试不中,如今为光禄寺署丞。”
    同进士出身都被比喻为小妾,何况是举人,而且光禄寺署丞是个大大的闲职。
    “幼子项元汴少即英敏,博雅好古,但绝意仕进,终日挥毫,精于书画。”
    说完长子说幼子,唯独没说次子,钱渊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唯有次子项笃寿有意功名,去年秋闱中举,但今年初会试落榜归乡。”
    看了眼钱渊,何良俊补充道:“不过我见过项笃寿,年初落榜后也见过他誊写的制艺,当时也在场的毅斋公颇为赞许,料想三年后登科不难。”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现在算是清楚了。
    项家来头不小,又是巨富,但子嗣中只有项笃寿一人可堪造就,选择联姻钱家自然是有所求的。
    钱渊也不妄自菲薄,家里和陆家、孙家是姻亲,孙承恩朝中人脉极广,叔父名达天下,叔母的父亲陆树声起复后很可能不回翰林院,这意味着其有可能坐上青云之路。
    而钱渊自己和前礼部左侍郎孙升有旧交,又得大儒归有光一赞名传大江南北……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家。
    不过钱渊心里犹有疑虑,听何良俊所说,嘉兴项家故交遍布南直隶、浙江,为什么唯独看中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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