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卫大校场,头顶艳阳高照,虽然靠近江边,却感受不到一点河风的清凉,闷热潮湿的夏日来了。
    周围阵阵蝉鸣,叫得更让人心烦。
    吴达财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通过眼皮的运动,让一滴从额头滑下的汗水稍稍改变了轨迹,顺着鼻梁流了下去。
    但额头上还有更多汗水,身上白色的短褂已经全部湿透,早操三里的晨跑之后,是半个时辰的长枪练习,长枪每日是六扎,每扎五十戳,五扎是草人,一扎是木人。
    上午要戳三扎,手臂练得又酸又痛。
    长枪练习后喝水休息片刻,又是一片混乱的队列训练,队列合格的才能有一刻钟休息。
    毫无意外的,所有六队都没有得到休息,变成了一刻钟的静立训练,这种以前十分枯燥的训练,现在竟然是最轻松的。
    这还只是上午,但吴达财已经感觉有点体力不支。
    刚来到大校场的那几天,吴达财还有点兴奋。
    安庆卫的掌印指挥只用了两天就把校场清空了,南边靠街的位置有一排铺面,听说庞大人特许不拆,但那些竹木商人没有存货的地方,已经纷纷在往城西搬迁。
    以前那些存竹木的地方都清理出来,这个校场以前是按一千六百人用的,虽然多少还是被占用一些,但足够五百人所用了。
    随着训练强度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热,训练的辛苦丝毫不比种地少,那种兴奋早就不翼而飞。
    这稍稍的一走神,额头上忽然流下一大滴汗水,吴达财不及调整,整滴都流进了眼里,一阵刺痛传来,手又不敢抬起去揉,只能眼睛眨个不停,分泌出许多眼泪。
    右前方第三百总局的位置嘭一声倒下一个人影,两个请来的农夫从树荫下过来,将那晕倒的人拖回了树荫下,给那人灌水扇风。
    吴达财也想晕倒去休息,但他知道虽然能安逸片刻,但会被记录在案,今日已经有一个经常晕倒的人被清退,那人正跪在营门外,但庞大人明确宣布,淘汰的人不会重新接收。
    每月二两银子对吴达财一家人很重要,可恨来争的人很多。
    庞大人在营门、城门、渡口都贴了招兵告示,潜山、宿松、太湖等地逃难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渡口上生意不好,来应征的船工、挑夫、纤夫也在增加。
    校场上已经不止五百人,但每日仍有新来的人考校,就在东南角,所有训练的士卒都能看到,大家都怕会被人抢了饭碗。
    所以再难受,吴达财也只能撑着。
    一队人从东南角来到校场中心,接着几个第一局的人搬了一堆铠甲过来。
    吴达财知道要挑选新兵了,每次经过初选的人都会训练三天,连军律也不学,就只练器械,三天之后就上场比试,合格的才能入营补入各队,现在入营比以前难多了。
    那二十多个新兵中,有五人开始穿戴甲衣,这种锁子甲是安庆守备府仅有的五件,为了防止造成重伤,外边还要套一件绵甲,加上藤牌木刀,这些新兵的负重至少有四十多斤。
    此时姚动山大步走到第一小队,叫过队长大声道,“今日考校新兵的长矛手由咱们局出,你选两个去。”
    那队长应了一声,回来看了一圈,指着董明远道,“董明远出来。”
    董明远闷不做声的站了出去,这测新兵的活计不是好事,万一被新兵打败,不但当众丢脸,还要被记录在案,多半会评级为下下等。
    但董明远也没办法,由于姚动山当时不避众人,现在队中都知道他的经历,大伙都明白百总不待见此人,队长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有什么别人不愿意干的,都落他头上。
    队长又看了一遍,指着吴达财道,“你出来。”
    吴达财心里叫一声倒霉,现在队长似乎也有点针对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董明远走得太近。
    两人互相看看,闷不做声的将手足上捆的沙袋取掉,全身顿时一阵轻松。
    这沙袋也不知是谁想的馊主意,凡是操练的时候都必须穿戴。
    两人到东南角套了黑色的罩衫,又将背心样式的一块木板套在身上,主要是护住胸腹的要害,然后兵器架去取了对练长矛,矛头是木质的,还包了一层棉布,重量和真的长矛基本一样。
    按照庞大人的编制,守备营的基本兵种只有长矛和刀盾,八个长矛手两个刀盾,只有队长用旗枪。
    无论招长矛手还是招刀盾手,都是找老兵长枪手来对练。
    吴达财无精打采的把长矛倒过来,在灰盆里面把矛头滚了一圈,把多余的白灰抖落之后回到了场中,扫眼看了一下,第一局总共选了五人出来,脸色都有些紧张。
    入营挑选都是一对一的,负责招兵的庞丁正在跟那几个新兵打气。
    姚动山也在跟自己这边老兵鼓劲,他压低声音道,“今日挑的都是刀盾新兵,一戳不中就顶住他盾牌,勿要让他们近身,木刀一沾身,你们就输了。
    几百人看着,别他妈给老子丢脸,打得如何,那破书办都会记下,扣多少分不知道,下下等是明白的,反还要连累老子的评级,谁输得难看,老子罚他给全队洗一个月衣服。”
    吴达财连忙点点头,心中更担心了,下下等随时可能淘汰,偷空往对面一看,自己对面的新兵精瘦黝黑,脸上颧骨很高,左边脸是凹陷下去的,与右边不对称,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他已经穿好盔甲,正把藤牌提在手中,这藤牌圆径三尺,有九斤重,但他提起来似乎很轻松,往吴达财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冷漠又凶狠。
    吴达财咕嘟吞了一口口水,这人看起来就不是好对付的。
    听说最近来的很多都是江徒和矿徒,也就是以前安庆卫专门防备的那些人,现在摇身一变都要成官兵了。
    将台之上一通鼓响,姚动山和庞丁都退开去,蒋国用来到中间位置,大略讲了几句规则,就是刀盾贴上枪手的身就算赢,长枪戳中算赢,最后又鼓励了那些新兵几句。
    周围数百双眼睛都看着中间,吴达财说不出的难受,他第一次后悔来当这丘八。
    对面那个刀盾新兵挥动了几下手中的藤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看不出丝毫紧张。
    旁边的董明远突然低声道,“谁跟对面那混蛋分到一个伍就倒大霉了。”
    吴达财目不斜视的回道,“为啥。”
    “你忘了军律里面,刀盾战死,同伍若无奇功,全队一律斩首。”
    “这他妈啥军律。”
    吴达财直想捂脸,奇功的定义是破阵、夺旗、杀将几种,能立功的恐怕多半也活不成了。
    所以逼着整个伍都必须要随时救援刀盾,谁跟这种好斗的刀盾同伍,确实要担更大的风险。
    台上第二通鼓响,一面蓝色方旗从将台出来,这是巡视旗,旗下正是庞大人,后面跟着今日值守官,第二队的百总王增禄。
    庞雨手中拿着一支三角令旗,站在全部队列的开头,第三通鼓响。
    庞雨三角令旗指向正在经过的第六局。
    “杀!”
    第六局齐声大喊,每个人恨不得声嘶力竭,这是每日的校场必不可少的一项,名称是“较呐喊”,每天少不得喊个七八次。
    喊得好的和坏的都会记载功过簿上,每月有一次功过点较,用于给每个百总局评级。
    随着巡视旗的行进,每个局都嘶喊了一遍,校场上的气氛为之一变。
    等巡视旗回到将台,庞雨站在守备将旗之下,台下一声喇叭。
    中间的蒋国用大喊一声,“刀盾兵!持盾缓行!”
    旁边的大鼓敲响,一群刀盾新兵提盾缓步前进,几个百总在前面观察他们的盾牌是否遮蔽周全,这是刀盾的基本要求,遮蔽周全的才能谈其他。
    随着鼓点越来越快,刀盾新兵的步伐开始混乱,看得出来这些新兵也少有这种众目睽睽的经历,动作都有些变形。
    吴达财留意着那个对手,按位置肯定是他和自己交手。
    那人的脑袋在盾沿之上,那张不对称的脸很引人注意。
    “刀盾兵,持盾后退!”
    一群刀盾兵又往后倒退,从吴达财的位置都能看到他们有人的空档露出。
    鼓声停下的时候,却没有淘汰任何人。
    蒋国用大喊一声,“军律已定,战场之上人人无退路,平日听任武艺不精,是与自家性命为仇。
    庞大人营中,不容胆小艺疏之人。
    今日招募新人刀盾入营,便是要小比较,择优入大人营中,新兵老兵各自努力,第一组上场!”
    吴达财喘息两口,把头盔扣在头上,提起那一丈二尺的长枪到了中间。
    果然那歪脸站在对面,吴达财能看到他满脸的汗水,在这么热的天气中穿着一件棉甲,虽然没有袖子也是够难受的。
    周围的目光仍是让吴达财有些心慌,他吞了一口口水,尽量不去看那些人。
    蒋国用往后退开,让出了交战的空间。
    吴达财将长矛放平对准那刀盾,他们用的长矛是老竹所制,极为坚硬,矛头重量只有五两,这个重量非常轻便,所以持枪能按杨家枪法握持在杆尾。
    对面的刀盾手将盾牌提起,吴达财看着那盾牌的中心,藤牌中间高边缘低,像个锅盖的形状,但外沿又翘起,以阻挡箭支沿着盾顶的弧形滑入两侧伤人。
    那歪脸的脑袋在盾牌上沿,他身高比吴达财矮了半头,也没有吴达财那么壮,但没有丝毫畏惧,脚下轻轻垫步,眼神凶狠的看着吴达财,一副好斗的模样。
    吴达财身高体重全面占优,兵器也更长,心底却有些发虚,感觉自己那一丈二尺的长矛似乎不足以挡住此人。
    此时一通鼓响,那歪脸不等鼓声落定,圆盾护身迅速往吴达财扑来。
    吴达财一惊,手中长矛飞速刺出,吴达财当过一次刀盾考校,有些新兵看到矛头过来,立刻便胡乱挥舞藤牌格挡,便是胆小所致。
    对面却毫不退却,待矛头噗一声扎上圆盾,矛头上的白灰腾空而起,盾牌硬顶了一枪,随即朝着左侧一荡。
    藤牌晃开,歪脸又出现在白灰弥漫的视线中,吴达财枪头走歪,心中一慌赶紧收枪准备下一戳,那歪脸大步踏上,随着他的枪头往前赶来,比他收枪的速度还要快。
    歪脸藤牌在前,手中沾灰的木刀举起,眼中闪动着好斗的凶光,朝着吴达财的黑衣服飞速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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