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小镇繁华里的人群将我不断挤压又不断释放一般,我时常被撞来撞去,推来推去。男男女女无不身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我寻问了旁边的一个小孩,大约七八岁样子的一个小男孩,他回答我说今晚是七夕节,传说牛郎织女会在今天晚上渡过天河相亲相爱在一起。小男孩那般稚嫩的声音尽也知道何为相亲相爱,我一时有些惊骇。河面倒映着红色灯笼徐徐上升的影子,我抬头一眼看去,果然数不清的灯笼正向星空释放。岸边不少观赏的女子,一脸隐约的欢笑,时而,纤细的指尖抹过耳畔一缕柔软的细发,指着升入夜空的某个灯笼,或者流星。
    我挤过旁边,徘徊一阵,转过身,“飘香晚楼”四个金黄字体映入眼帘,数了数,一、二、三、四,一共四层,比京城里的飘香院只少了一层,照样门前楼上无数摇晃的女子在艳丽的衣衫打扮之下不断增添着眼前的喧嚣。
    想了想,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一边幻想着周围无数艳丽的女子陪伴在我身边,一边已拥入灌满花香的飘香晚楼里。
    在人群之中走来一位年长的女子,她几乎快步如闪电一边注视着我的眼眸,一边已贴近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去,在她紫色金凤菊香衣袖之下放入一锭船行金子,璀璨的光芒在我额头一闪而过。我倚身上楼,独自来到四楼角落里的房间。一群女子早已子房间等候,我坐在桌旁。女子们等待了良久从从帘后,窗旁,床上一一慢步走过来。她们倚在我的身旁,时而依身地毯之上,时而把盏与我,烛光在墙壁四周缓缓点燃,翩翩舞蹈在屋子里醉意阑珊。我偶有醉意,一边寻问着耳旁的女子:你知道我需要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我喜欢的女子她在哪里吗?她现在过得好吗?她现在是不是在那漆黑的床上睡着了,她睡的太沉,连做梦也不成,所以她梦不到我。你说呀,是不是?
    还未说完,我便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之中无数只手臂抓捏着我的身体,将我抬起来,不知要放在哪里。
    然而,事实上,那最疼爱我的女子,她躺在无比漆黑透心的屋子角落里。冰冷的被褥平坦地放置在床上,掩盖着冷静而紫色衣衫,衣衫下面沉睡着一具冰冷的尸体,那可是一具女子的身躯。她带着对我无微不至对我的怀念逐渐腐烂,逐渐遗忘,连眼角泪水的痕迹也干涸得如同一道伤疤。然而,这一切,无论正处在一群女子手心之中的我,还是以后跋山涉水的我,逐渐向她的年龄靠近的我,尽永生也无从得知她的死询。我了解的,从二十岁才开始有所了解的她的孤寂,她的冷落,她的艳丽,她的柔弱,与她的关怀尽一时间融合在了一起。离开她的时候,她眼角的泪水不住地打湿在她时常穿的紫色凤花裙裾之上。我以为我曾带给她一些童年时的欢声笑语,我以为她觉得我长大了便不需要我了,同时我带着对父亲与红墙铁壁的仇恨,对陌生地,对陌生女子的向往,无所畏惧,远远地离开了她的身边。我曾想即使成年的我不也可以与之如童年般的陪伴在一起吗?我曾想一生一世与之同处在那座冷落的深秋庭院,在浴盆里透明而冰凉的水液里戏水打闹,直到浴水变得温暖。我像她的亲生孩子一般,和她彻夜拥抱在一起,进入拥有彼此的梦里……爬山涉水,放风筝,骑马,射箭,打猎,做饭,劈柴,周游列国,划船打鱼,种菜,游泳,养鸡,放牧,割草,喂羊,杀猪,下棋,弹琴,绘画,赋诗,漫步……
    她如诗如画般的死去,像谜一般将一生之中最疼爱的我置身事外,以至于我连悔恨的时间,悔恨的机会都无法渴望,难以企求。
    我紧闭了双眼,虽然知道四周一片蜡黄的烛光,但看得见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似乎是躺在某处,莫非是在床上。我缓缓地移动手臂,触摸到的尽是柔软之处,似乎几个女子推门走出门外。紧接着门轻轻地掩上了。飘散着女子香味的衣衫拂过我的脸颊。我仍然无法睁开眼睛,那香味似乎如薄薄的青纱停留在我的面前。她缓缓地亲昵着我的睡眼,我的鼻尖,我的嘴唇,我的下颌,我的脖颈,我的胸口,在薄薄的青纱似的梦里一般她将全部的温柔从指尖的触摸与湿唇的亲吻留给了我。处在迷醉当中难以睁开双眼的我,时而翻动身体,将她温柔地放在身下。一次又一次,翻来覆去之后,我终于在她的柔软的女子香味之中遁入无比沉醉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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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岁那年春天,与皇帝父亲共用午餐之后,我跟随额娘准备回到自家庭院。额娘拉着我的胳膊。她时常怕我溜走一般。额娘身后跟随着几名她称之为奴才的人,其实在我看来,不过是几名刚进宫来的太监和宫女。他(她)们可好玩了,天天陪着我,将我抱起来,扔向空中,在接在怀里,但被我额娘看见,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幸好有我的央求,不然的话,几个太监和宫女就会挨板子或者被关在柴房不给饭吃。我坐在太监和宫女背上,或者肩膀上,捂着宫女和太监的眼睛,呼喊着他(她)们跑快、跑快、再快一点。我真坏,我自己有时候都这样觉得。我肆意扭着她(他)们的耳朵,将几只耳朵拿细线绑在一起,将他们的脚也连在一起,还从她(他)们之间溜来溜去,一股脑将他(她)们推倒,使之一个一个接连压在彼此身上,直喊哎呦疼痛。但当我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地将额娘送来的甜食分给宫女和太监们,并且给他们通风放哨。我站在门口,将门开一条小缝,偷偷地看着外面,等太监和宫女将好吃的吃完,走过来的时候,我再将门打开,放他(她)们回去休息。其实,每当我在夜色里为太监和宫女们通风放哨时,我几乎都会从狭窄的门缝不由自主地凝望满天繁星锦月的天空。回到白天,我便会从书里将其一一找寻出来。
    一来二去,那可是一群可爱的宫女,一群可爱的太监。夜深的时候,某些夜晚,我甚至会独自一人跑向她(他)们的住处。溜进刚来的太监或者宫女们的被褥里,他(她)们知道是我,但又格外地疲倦,只是叽叽哼哼几句模糊得听不清的话语,然后便将我搂在怀里贴近他(她)们一起睡去。我时常也会可怜他(她)们。冬天的时候,下雪的日子,那几个宫女和太监依旧披盖着单薄的被褥,像地毯一般。宫女和太监们紧紧地拉着被褥,被冻伤的脚踝时常不停的颤抖。我便蹲下来,跪在地上,俯身向他(她)们通红的脚掌呵出体内的热气。他(她)们醒过来,便满眼泪水地将无比单薄的被褥裹在我小小的身体上,将我抱在怀里。我听着她们一声一声哭泣时的抽动,以为他(她)们不开心,和我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大哭大闹起来。
    时值几十年后,一片冰封雪地里,我以为我就快要死去时,恍然回想起她(他)们。那群太监和年轻的宫女们,并不仅仅是不开心,悲伤难过。我曾从她(他)们身上驳取过多少关怀,多少怜爱,给予她(他)们内心多少伤痛与多少难过……
    额娘时而又放松手臂。我顶不情愿这样被额娘紧紧地拉着手臂走路。我一溜烟挣脱,就在额娘即将转过红墙走向右边的时候。我胡乱跑着,额娘匆忙吩咐左右五六个太监宫女去追我。她一个人先回去了。
    我东奔西藏,终于没被太监和宫女找到。我躲在墙角竹丛里,窥见小李子、小舟子走远了,就一溜烟出来,爬上三级台阶,推门进去,又将厚重的门用力掩上。
    庭院里像是没人的样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石桌,两个石凳,但上面粘满灰尘。我推开正中间的房门,里间是大厅,铺设的红色地毯像是新的无人走过。我转身溜出门外,这才注意到房檐上悬挂着四只红色灯笼。我推开右侧的雕花木门,进入一条长长的幽黯的沿廊里面。尽头的房门似乎依旧是合拢的。房间里如何一处都没有光芒。我走向沿廊尽头,将门推开。抛开珠帘,溜身进去,从铜镜里顽皮地偷窥了一下自己的笑脸,进那般的丑,我一边笑一边这样觉得。
    我一边左摇右晃与镜子里的自己玩闹着,一边拿起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肆意涂抹擦拭。我看见自己红红的嘴唇,红红的脸蛋,不住地笑出声来。仅在某一刹那之间,我从铜镜里倾斜之间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我转过头去,她坐在床上,身穿红色印花长袍,一条红色的头巾遮住了头部。我丝毫也不畏惧,走过去,坐在她们身边,时而爬到床上,在她身后躲藏着。但无论如何她总是端立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不理会我。我又溜向她的耳边,与她同样的姿势坐在床沿,轻轻地触摸她的红色指尖。将盖头轻轻地掀起,将头伸进去。我看见她的眼睛紧闭着,俄尔才缓缓张开。她转过身来,仔细的注视着我。我几乎有的恐惧,她直直的盯着。不知为何,令我不知所措。
    她将我按在柔软被褥之上,把我搂在怀里。在红色而流淌着特有的馨香的盖头之下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我轻轻地准备掀开遮掩在我们头部的红色布条,她制止了我,将我的手臂捏在她的手心。
    我轻轻地恐惧地说:“额娘孩子等我,我不回去的话,她又会打骂那群太监宫女了。”
    她等了一会儿,起身依旧坐在床边。我溜下床去。轻轻地将遮掩着她的盖头掀下来。我正要走向房门的时候,转头向她望了一眼。
    她问我,还会来吗?
    我没有回答,点了点头……跑出沿廊的时候,我回答了她:“嗯!我还会来看你的。”
    回到月熏宫,也即自家庭院。我迈进红色厚重的大门,转过玉花水仙屏障,便看见额娘正在鞭打几个太监和宫女。我跑过去求额娘不要处罚他(她)们,他(她)们已经很可怜了。但额娘仅仅将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我,她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一边对于我的请求丝毫也未听见一般。我挣脱过去奔向小李子、小周子太监,抚摸着他们的屁股,旁边小桃子,小杏子两个宫女依旧不敢出声的被抽打着。我扑过去,察看了两个可怜的宫女已经皮开肉绽的满是鲜血的臀部。那鲜血一滴一滴直直的快要落向地面,我伸出手心,血液正好滴在我的指缝之间,一滴一滴地温暖的如春天一般,我似乎难以言表,为何额娘会这般对待太监和宫女们。
    我直直地从小桃子宫女泪滴的脸庞看见额娘正转身离开。外面传来皇帝驾到。
    额娘忙吩咐左右将小李子、小舟子、小桃子、小杏子抬进柴房。我扶着小舟子,他一边哎呦叫着。我回眸看见略显陌生的皇帝父亲,一国之君为何种概念。我才六岁,还不能明白,不能理解。额娘笑逐颜开地喜迎上去。皇帝扶起额娘迈入大厅里面,又转入隔壁一间优雅的水边亭台楼阁。我扶着小舟子,小桃子宫女的下身沾满血渍,被两个太监驾在肩膀上,她两脚刚刚离开地面,血流不时地滴在灰色地板上。我转而再向额娘那边一眼望去,她拨开一粒樱桃,递进皇帝嘴里。皇帝父亲的嘴唇几乎沾到额娘的指尖,他转而一手将额娘无比柔弱的身体拉向身边,额娘转身躺在皇帝父亲怀里。我从越来越远的柴房旁边,一转身窥见了皇帝父亲发出如池塘水里金鱼的绿色的眼神,他一手抚摸着额娘的下身,一只手散开额娘的发髻。
    我并不懂得那为何意,在幽静的游动着金鱼的池上亭楼床旁。
    柴房里剩下受伤的太监和快要死去的宫女,还有六岁的我。他(她)们纷纷平躺在柴草之上。我缓缓走近两个宫女之间,揭开沾满新鲜血液的裙子,我几乎闭上了眼睛,血糊糊的臀部之上依旧涌流着泛着热气的鲜血。她们几乎晕倒过去,我回过头望了一眼两个太监。他们也同样趴在地上昏睡着,喘着粗气。
    我爬上皇帝父亲刚刚为额娘建成的飘香阁上。沿走廊里不时传来额娘的嬉笑声。我径直穿过窗栏,登上飘香阁,爬上栏杆。
    清爽的春日凉风徐徐抚过耳畔,委身脚下十几米的池塘泛起阵阵波纹,池岸的桃红柳绿洒在池影之中连带芳草萋萋的幽绿一并跳入我的眼前。在我身后的下方幽静的亭楼里额娘依旧在皇帝父亲怀里嬉笑着。我转而眺望远处的晴空,湛蓝色。我一边思索着这般清澈的天空,为何没有鱼儿的游动。几只碧青色海龟捉弄了一只肥美的金鱼,鱼儿跃出水面,又落回清澈的池塘底部,在灰黑色的石子上磨挲着尾部。。海龟紧接着又去靠近其他的小鱼儿。皇帝父亲在我六岁那年春天里时常与额娘共享正午的阳光,他挽着额娘的纤弱的手臂,在亭台池宇之间漫步交谈着,时而指着水中吞出气泡的金鱼,时而摘下几颗樱桃,转而回到凉爽的飘香阁楼之上,眺望整座月熏宫楼宇池榭。这时皇帝父亲与额娘正在床沿嬉戏打闹,像小孩子一般,我那时觉得。时而被我回眸看见皇帝父亲肆意抚摸着额娘的脸颊、耳垂、柔发,时而当我路过窗前的时候,皇帝父亲正撕扯着额娘身上的玉锦长袍。
    冬天的时候,额娘生下另一个孩子。皇帝父亲得知额娘为之增添一王子,深夜拥裹着睡衣奔往月熏宫来看望额娘。
    我站在旁边,看着皇帝父亲从额娘怀里抱过新生的王子,时门外传来有流星于地面划向天空,皇帝父亲正襟危坐偶一思索,给新生的为之取名:乾隆。
    我注视一眼额娘,她满身的血液,额头上擎满汗水,微弱的泪光看着我的眼眸。皇帝父亲吩咐新调来的两名太监、四名宫女去御膳房多为额娘准备补品。他又倚身额娘身边,将孩子放在额娘眼前,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安慰额娘好好休息。我困了,不知不觉便回到自己房里倒床睡去。在梦里,皇帝父亲似乎正在与额娘抱着孩子在池榭水边嬉笑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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