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中,高延宗对高纬,半天说不出话来,尴尬不已。
    春猎照例是要比试的,所获猎物最多的那个会得到丰厚的奖励,为了方便记功,所以每一个人的箭都是标注好了的。
    高延宗刚才走的太匆忙,把这茬给忘了。好不容易露个脸想拍个马屁,结果还拍在马腿上了,被陛下当场揭穿……
    斛律钟都那小子不是什么善茬,盯着高延宗一本正经的说道:“不得了呀安德王殿下,你这是欺君你要晓得。”
    【这混小子,小小年纪,学得跟他老爹一样老气横秋的!别以为你爹是斛律光老子就不敢揍你!】
    高延宗低着头,眼睛还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
    高延宗的横在勋臣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满邺城的纨绔很少有人没被高延宗揍过。
    斛律钟都的大哥二哥现在提起高延宗还是咬牙切齿的,被揍出了童年阴影。
    斛律钟都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孩子,看见高延宗瞪他,多少还是有些怕的,讪讪地闭口不言。
    高纬对他们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似笑非笑的看着高延宗:“钟都说的对,王兄你这是欺君你要晓得……你自己说说看,要让朕如何处置你比较好?”
    事已至此,高延宗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心里郁闷,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宣之于口。
    话说陛下好好的接受马屁不好吗……观察的这么仔细干嘛……?
    “……臣知错,臣任凭陛下责罚!”总有那么一股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若是高纬的便宜老爹高湛,也许又会让人把他拖下去抽二百鞭。
    但高纬不是后主和高湛,高纬只是一笑,道:“那朕就罚你给朕再猎十头狐狸回来,若是猎不回来,朕罚你一年的俸禄!”他的话锋又是一转,道:“封地内的一应钱粮赋税也全都上缴,可有异议?”
    高延宗咬咬牙,死撑道:“臣无异议!”高纬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刘桃枝一眼。
    很快十个笼子就被抬上来,里面是十只毛色各异的狐狸。
    远处观看这边动静的众人又是一阵哗然,以为新的一轮竞赛又要开始了,正搞不明白情况的时候,内侍带着禁军上来清场了。于是众人退下,看着禁军将笼子放在十个各不相同的方位,打开了笼子,十只狐狸朝着不同方向狂奔而去。
    小路子上前接过高纬的雕弓,高纬拍了拍手,看着野狐在天幕下逃窜,现在所有人都被清场了:
    “有罚,自然也会有奖……你若是能在天黑之前将这十头狐狸全部猎杀,那么朕腰间的这把刀就送给你了!”
    高纬解下腰刀,这是一把样式很古朴的长刀,从整体上来看,刀身修长笔直,却饱满厚重,刀柄的末端有一个铜环。隔着刀鞘都感受到这把刀是何等的锋利。
    这是从宣帝高洋那里传下来的汉环刀,价值不可估量。
    果然,高延宗的眼神马上就炽热起来。这把刀,他曾见高洋佩戴过,这是高洋最钟爱的兵刃之一。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于高延宗来说还是有纪念意义的,高延宗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
    他看向高纬的眼神很复杂,刚对上高纬含笑却如同深渊的眼眸,便再次恭谦的低下了头颅,“臣遵旨!”
    陛下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诚意,那么,不管陛下最终要做些什么,要试探些什么,高延宗也在所不辞!
    高延宗很干脆利落,脱下厚重的铠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衣,提起弓箭便上了马,朝着前方直追而去。他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完成任务才能算是赢下了。
    那边众臣休息的凉棚里,众人听说了陛下对安德王的惩罚,都十分感兴趣的讨论开来:
    “兰陵王阵战之上无人能敌,不知道安德王殿下与其兄比起来如何……孰更胜一筹?”
    “该是兰陵王更胜一筹,兰陵王早在邙山大战就已经立下大功,前不久,又立下大功。而安德王到如今也只有这平叛之功一条功劳傍身,照我看,这个问题,不问也自能看清……”一人摇头笑道。
    “非也……”马上就有人不赞同起来,“我听闻安德王膂力惊人,勇武异常,至于名声不显,只不过因为被压制,而无法施展罢了,依我看,安德王比兰陵王差不到那里去……”
    “这位兄台,慎言呀……!”一人赶紧扯住他的袖子,左右看看,然后低声提醒。
    那人便猛然警醒过来,刚才他喝高了,说话没有注意分寸,居然说出安德王被刻意压制这种话来。那么安德王被谁压制,又为什么会被压制,说得清楚也不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就凭他曾对先帝不敬这一条罪过,就足以让他不受先帝和陛下的待见了。可这说到底,毕竟是皇家的事,他们区区臣子,岂敢置喙?这可是大不敬!
    他心里后怕了一阵,暗自庆幸还好大家都在各自谈论,没有人注意到他说话。或者说,即便听到了,大家也是有选择性的忽视了。若是传扬出去,他少不得要被扣上一个离间宗室的帽子,这个罪名他承担不起。
    那边赵彦深和郑宇等人显然想的要更多一点,郑宇笑意有些耐人寻味,“看来,陛下是想提拔安德王了……”
    这在他们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陛下要提拔臣子,总不能无缘无故吧?安德王在春猎之上讨得陛下高兴,陛下大笔一挥给他一些实权,这也是一个升官发财的理由。
    “可安德王殿下毕竟与陛下不同一脉呀,文襄帝那边,已经有一个兰陵王得到大用了……再提拔起安德王,会不会不太妥当……?”也有阁臣忧心忡忡。
    赵彦深眼神幽深地看了那边一眼,抚着胡须淡淡道:“说到底,都是神武高皇帝一脉,文襄、文宣、武成,都是神武皇帝与武明皇后所生,同根同源,陛下既然有这个魄力,为何就不能起用宗室?陛下心里想必自有打算,别操心这么多了……”
    “陛下好魄力……”郑宇附和的说了一句,眼珠子往赵彦深这边转了转,看得出来,其实说这话,赵彦深也是没有多少底气的。
    皇族之间相互倾轧几乎已经融进血脉里,神武帝有这么多的子孙,其中不乏人杰,在权力斗争中被杀了多少,赵彦深难道不知道吗?
    不说文宣、武成,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琅琊王高俨不也是在朝岁宫宴的时候被陛下暴力镇压的吗?高俨还算好,太后以命求情,最终换的陛下松口,但是却被褫夺金册玉牒,成为了废庶人,从今往后只能在那小小的一方王府里度过余生。
    郑宇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刚刚入朝不到一个月。那个晚上死了将近五千多人。西大营北大营交手,连东营也受到了波及。皇族造反不比寻常,牵连很大,陛下虽然宅心仁厚,只追究首罪,但还是有二十多家勋贵被诛杀。
    前几日,还听说博陵文简王高济,酒后狂言,说“武成已死,皇位合该归我。”当天夜里,陛下就将高济杖四十,降为了郡王,夺去了封地。现在高济每日做什么都有殿前仪鸾司的探子跟着,寸步不离。
    虽然可能陛下自己也没有将这个当成一回事,但是还是要注意此事的影响,锦衣已经控制住了流言,将高济的罪责降了一等。这,显然也是陛下为了维护皇家体面的做出的事情。
    高济和其他王爷不同,是正宗的神武嫡子,和高澄、高洋、高演、高湛一母同胞。
    而高家的皇座,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体上都是兄终弟及。高济作为嫡子里的老六,在武成去世之后,难免会对皇位有什么想法。
    陛下天骄人杰,或许不会将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但高济毕竟是神武和武明皇后所出的嫡子,高齐宗室里血脉最尊贵的王爷,对皇位还是有威胁的。
    高济没有兵权,没有政权,更没有太后这样对陛下有影响力的人物出来保住他,原本是必死的才对……
    至少在郑宇等一大部分听到风声的朝臣看来,高济就应该被直接处死才对,但是陛下没有。
    有心人再将最近陛下下达的政令串联起来,再联想起任城王、兰陵王、赵郡王这些宗室亲王接连被重用,就可以将陛下的用意猜度出一二……
    陛下这是要重用宗室!
    之所以不杀高济,除了因为他是神武嫡子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陛下不想寒了宗室亲王们的心。
    要重用宗室那些有能力的人物,将他们收为己用,陛下就要改变那种残暴嗜杀的印象,要去尽可能的安抚,而不是动辄诛杀。
    现在安德王高延宗也进入了陛下的眼帘,不知道陛下想给安德王安排个什么职权。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朝堂之上除了勋臣和世家,诸王也会成为权力场上的主要角逐者。
    郑宇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明白……
    几方势力相互钳制,陛下才能稳如泰山……
    说到底,陛下其实对任何一方都未曾有过绝对的信任……
    郑宇满心复杂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呀……
    天边的太阳刚刚落下,高延宗就打马回来了,气喘吁吁,将猎物扔在了地上,内侍上前数了数,十只,毛色各异,一只也不少。
    高延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伸手就要拿那把刀,而内侍却压住了高延宗的手臂。
    高延宗不满的看着他。
    于是他朝高延宗和善的笑了笑,让开了道路,抬手道:“安德王殿下……陛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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