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什么时代,大部分人总是对于市井中流传的传言感兴趣,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总有一些不和谐,但是异常活灵活现的说法流传,想禁也禁不了。
    越是弹压,人们只会越相信自己听到的就是事实。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不会被蒙蔽,但是他们错了,谣言止于智者,可聪明人是多数,所谓智者却在少数。
    随着边关大捷而来的,还有一股言论,正在悄然发酵,渐渐掀起轩然大波。
    这里面会牵扯到太多太多的人。
    何洪珍,西域胡人,本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原本想一步登天,攀上了谏议大夫张景仁的大腿,娶了张家的女儿,以为仕途会顺风顺水,但是在赵郡王的参劾之下,张景仁被罢官夺爵了,何洪珍也遭受连累,被罢官,一条通天之途就此中断,成为流落邺城里的不得志的人之一。
    北齐一朝,许多胡人在朝中任职,当然,他们大多数都并不是靠什么真本事,而是依靠财力上位。
    比如和士开,他的父亲就是西域富商,靠着雄厚的财力让自己和儿子们挤入仕途,何洪珍一开始打定主意要走的,也就是那么一条路。
    钱或许不能再变成钱,但是钱可以换权,权可以让人得到更多的财富。
    美梦一朝破碎,何洪珍并不甘心,总想要找机会再次进入朝堂。
    但是以往所向披靡的钱不管用了,在邺城的权贵们被陛下的高压镇的死死的,不敢再插手朝政。
    世家子弟看不起他,人家世代清贵,也不差钱。
    真正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也巴结不上。这下是真的上天无路了。
    何洪珍没有读过多少书,只是粗略的认得字,晓得说一些排场话,善于揣摩上级的喜怒,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大本事,去考举也是注定行不通的……难道他何洪珍就真的一辈子都要当低贱的贩夫走卒吗?
    想想他就十分的不甘心……,阴郁的天光下,何洪珍坐在路边的客店里长吁短叹,“店家,来一盘升平炙,一壶清酒……”
    七月底,天气燥热,何洪珍坐在窗口边上将窗打开,自拿了一只竹竿撑住。
    凉风习习,将他身上的燥热吹淡了一些,在他的脚边,是大包的古玩珍藏,用上好的皮料包裹着,价值不菲。
    他起了一个大清早,带着礼物挨个去拜访城东的权贵人家,忙活了一天却毫无所获,现在心情郁结,十分烦躁。
    店家将大盘冒着油花的烤肉端上来,笑着道了一声“客官慢用”便退下了。
    升平炙一看就是胡人的餐食,主要是羊肉鹿肉大杂烩,鹿蹄筋、鹿舌还有各种肉烤的喷香扑鼻,底下冒出的油花呲呲作响。
    何洪珍饿了一天,也不嫌烫,就着清酒,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平日他也舍不得这般花销,但是今日不同,下午他还要去几家大人物那里碰碰运气,可不能饿着肚子去。
    想到这里,他心里对于岳家也有了意见,若不是张景仁,他今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张景仁一倒,张家没落,他被连累罢官不说,还得时常看在妻子的面上接济他们。
    简直就是一堆废物蛀虫!他完全忘了当初是谁将他引进了仕途,满心只有恼怒和怨恨,打定主意,等他攀上了更高的门户,就将那女人还有那一大家子废物给一脚踹开!
    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的从街头跑到街尾,闹人的很,还不停的在那里唱曲儿,拍着巴掌,“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何洪珍心情更加坏了,朝窗外吼了一句:“吵什么吵?还有没有教养?滚!”
    那几个孩子被吓住了,嘴一瘪就要哭,何洪珍的神情更加唬人了,他们收住了声,被两个更大一些的孩子拉着跑远。
    “毛孩子有病吧……!”他愤愤地一甩门窗,眼不见为净。
    这般跋扈的姿态自然引得其他客人不满,店小二望见这边刚想上来说他,却被掌柜的摇摇头制止了,只得偃旗息鼓。
    这个胡人出手阔绰,对于店家而言,有钱的就是大爷,谁管他指谁骂谁?
    隔壁桌子的几个士子朝这边不满的望了一眼,最后要求店家换座位,远远的离了这浑身土气的暴发户。
    何洪珍心里暗笑,“一群穷酸书生,你们看不起老子,老子还看不起你们呢!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出将入相了?”心里其实是酸溜溜的,虽然这些士子能不能考上还是两说,但人家肚子里有墨水是真的。
    何洪珍会做人,处事圆滑,若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怎么也能谋到一官半职……
    心累,正自饮自酌之间,远远的那桌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前面左相和段太宰捷报频传,汾北汾南将入朝廷掌中,我等若是明年能中,必可谋到实缺……!”
    “原来是一群书呆子在白日做梦……”何洪珍心中暗笑一声。考举中举的多为世家子,寒门要考中,那是千军万马过渡桥,难如登天。尤其是邺城考举取士之名传扬天下之后,更多的士子涌入了邺城,现在有个笑话,在邺城二层楼上随手扔一块砖头下去,十有八九砸到的都是士子。
    不过这些掉书袋的知道的还真不少,他也就暂且耐心听听,又听得对面说:“这位兄台说得不假,御史大夫和赵郡王在山东的动静你们都听说了吧……杀的那是人头滚滚……!不少贪官污吏的皮都给揭下来了,职位空出不少,今年总共就取了五十人,都填补了剩下的空子,听说,还是不够人……”
    他敲着桌子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还需要大量像咱们这样的人去补空缺……,最近朝廷有风声传出来,说是御史大夫祖珽又上参了一本,有人估摸着,这是陛下准备对下面彻查了……”
    “下方郡县,贪官污吏不知几许,一个个落马,那位子就会多上很多呀,我等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何洪珍的心里敞亮了不少,看来机会还是不少的……,又一人叹道:“何其难也……,就算朝廷增多考举名额,也还是艰难,这无论南北,有志于此的士子都来邺城了,竞争不小……”
    众人皆笑,先前说话那人豪情万丈的说道:“兄台这是怕了?男儿马上取功名,我等虽不能同武夫一般建功立勋,但也可考场之上见真章,得之,我幸,失之,大不了从头来过!”
    尽皆称善,这朝气勃勃的看得其他人也是眉开眼笑,何洪珍却落寞的转过了头。他们是士子,要谋一个好的出身正大光明便是,但是他何洪珍就不行了……
    “哈哈,希望祖大夫下手重一些,我们才有更多的进阶之梯……”
    “是极是极,来来,饮盛……!”
    “御史大夫祖珽……?”一个士子皱眉道:“可是那个厚颜佞幸祖珽?”
    他语带不屑道:“没有想到居然是他占据了高位……这般无耻小人,竟也能惩贪倡廉,真是不可思议……”
    天下人谁没有听说过祖珽的大名?谁不知道祖珽之前的那点破事?之前那对祖珽大唱赞歌的士子有些下不来台,讪讪道:“人都是会变化的嘛……祖大夫上任以来,惩治了不少巨贪,也是有功于国嘛……”
    祖珽从山东回来后,陛下给他加爵为安阳县伯,御赐了一套宅子,这些天连续上本,对朝廷和地方弊政谏言,陛下甚感欣慰,不时有赏赐赐下,风头无两。
    一个士子哼声道:“能有什么变化?这祖大夫回朝不到半个月,便是门庭若市,上门送礼的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世家、勋贵都忙着上门巴结……惩贪?他自己便是一大贪官……!”
    “也不能这么说,人无完人嘛,祖大夫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大节不亏……”有人出来和稀泥,“祖大夫在山东政绩卓然,陛下正是要重用他的时候……”
    “况且,也不是,没有看不过他的,左相便连上几本,弹劾于他,说瞎子入朝,国将亡矣……”
    “嘶……,左相还真敢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两月底,祖大夫刚刚上任的时候……这个我也是听说的,你们都知道左相极为厌恶祖珽……”
    “那八成是真的……”
    一个士子说着顿了顿,小心道:“最近偶尔有听到关于左相的流言,不知道你们听到没有?说……说左相有图谋不轨之心……”
    “你不要命啦?这种话也敢乱说?”
    “不是我想乱说,是这几天,偶尔听到了流言,说‘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这……这可是指名道姓的说左相要反呀……!”
    “高山”指高氏,“槲树”指的就是斛律光,高山崩了,槲树立了,这可不就是说斛律光?
    何洪珍脑中隆隆,忽然想起之前那几个小屁孩唱的童谣,“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为一斛,明月是斛律光的表字,这不正是暗喻斛律光要谋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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