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月初开始,寒冷的天气笼罩着晋阳,初五初六这两天,天上降下雪来,随着鹅毛般的雪片落下,晋阳古城被一层厚厚的白色外衣包裹起来。
    天地大寒,这几日,雪渐渐小了一些,随后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地面上盖着的雪已经有些厚了,但这还没有到阻碍人们出行的程度,该上朝还是要上朝。
    不过随着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规矩也稍稍变动了一下,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上上下下都珍视无比,皇帝怕皇后接见命妇们劳心伤神,特意嘱咐将一切繁文缛节都免了,也是希望皇后可以赶紧走完这个流程,好好休息的意思。
    故而还未到傍晚,嘉福宫内的命妇们便早早散去了。只留下了几个同样年少的女子坐在那里,斛律皇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唤过宫女将凤冠摘下,带着那么沉的东西在脑袋上,感觉跟挂着一个铁球一眼,才不到一个时辰,她莹白莹润的额上就已经被勒出了一条浅浅的红印子,这东西戴着实在是难受。在高纬身边久了,她被影响的很快,以往她可以穿戴着这一身不声不响整整坐上一整天,可现在只让她坐上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难受,果然女人一怀孕就变得娇气了。哼……都是被陛下带坏了……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慧黠的笑意,轻轻地皱了一下小鼻子,秀美娇俏的容颜染上了一片酡红。随手将缀满金玉的凤冠放在漆盘上,她环视了一众“姐妹们”,清了清嗓子:
    “天气冷,就不多留你们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小心滑倒,本宫养着胎,一些琐事恐怕没有多少精力处理,有什么事情都找淑妃和惠妃吧。”
    几个女子纷纷站起身来,低头拜了一拜,恭敬称是,而后各自散去。只见这位皇帝最敬重宠爱的斛律皇后端了好久的架子顿时不见了,婉儿随手拉了一个软枕,摆好姿势侧躺着,“哎呦,腰真酸死了……”一边说还一边自己动手锤着腰腿,几个宫娥急急忙忙赶过来,给她活络筋骨。婉儿闭上眼睛,任由她们施为,那惬意的模样,别提多叫人羡慕嫉妒恨了。
    虽说皇后肚子里是皇帝第一个骨血,尊贵无比,可搞成这样也实在太夸张了,皇后怀上孩子之后,大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的快感,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剩下的两个一般比皇后还要年纪略小些的妃嫔无奈地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出声问道:
    “敢问皇后娘娘,娘娘想要我们两个具体负责些什么?”
    “嗯……,其实也不用你们多负责什么,宫里出了状况你们抽空解决一下就行,会有女官协助你们的……”婉儿摆了摆手,语调懒洋洋的,“其实很好管的,陛下的后宫总共也就才五个人,没有更多了,也没有什么妃嫔争宠啊之类的杂七杂八的烦心事,也就是盯好一点秩序之类的,别出乱子了,还有……”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坐了起来,“还有就是宝庆那丫头,那就是个皮猴儿,陛下老惯着她,把她都养野了,你们可千万仔细着,别让她瞎折腾……算了,本宫不放心,本宫还是自己盯着吧。”
    惠妃站前一步,可爱的苹果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掩嘴笑道:“娘娘歇着吧,宝庆那丫头臣妾也熟,您忘了我从前还是她的玩伴呢?您放心,我保管教她安安分分的。”
    “对哦,”婉儿才想起来,愣了一下,而后拍了拍额头,苦恼道:“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这才刚两个月,记性就明显不好了……对,你说话她是会听的,那就好那就好,我最头疼的就是她了!”
    “娘娘也会头疼宝庆?臣妾还以为只有宝庆会头疼娘娘呢。”
    淑妃陈悦儿忍不住发笑。一听到淑妃这话里有话,婉儿马上警惕起来,皇后的威严上来了,直起了腰板,狐疑地瞄着这两个,审问道:“她是不是偷偷摸摸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她那敢呀?她怕你揍她呢,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婉儿杏目微眯,口吻已经有一丝丝危险。
    “只不过她偶尔也说娘娘你天天闲着没事干,就知道盯着她在陛下面前打小报告……”惠妃面颊微鼓,秀眉微蹙,活脱脱又是一个宝庆,学着小女孩儿惆怅的口吻道:“‘我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婉儿故意摆弄出的严肃脸挂不住了,剜了她们两个一眼,而后噗嗤一声,抿着嘴摇头失笑。
    “胡闹……我……我哪有天天打小报告?当我愿意管她呀,真是的……”
    “欸,你刚才学的真像,再来一个……”
    “不要嘛,我又不是搞杂耍的……要不让悦儿来一个,她学的比我还像呢。”
    “不不不……你别捉弄我,我不上这个当,哼……”
    “哼哼……”
    这淑妃和惠妃,自然就是南朝公主陈悦儿,以及兵部尚书唐邕的女儿唐姑娘,大名唐慧。
    唐慧是两个多月前才进的宫,刚一入宫就封了惠妃。虽然至今也没有见上皇帝几面,可位份却着实很高了。一般来说给那么高的位份是有违常理的,可皇帝就不是一个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被太后和一堆宗亲大臣们就无嗣的问题吵了近两年,皇帝也很烦了,索性选了两个皇妃入宫。
    一个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另一个是太后的侄女儿,四宫皇妃已经齐全了,一方面堵住了宗室,特别是太后的唠叨,已经把你侄女给收了,就别闹腾了吧?
    一方面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晋升之路已经给堵上了,想方设法塞人进来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在外人看来,皇后得多么受宠才能让皇帝干出这事来?不过从数据上来说,皇帝一个月都难在后宫待上个半个月,说皇帝真的喜欢皇后到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的程度实在太夸张了。根据陈悦儿和唐慧不断分析之后,她们得出了一个结论,皇帝是一个典型的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事业型男人,倒不是说他不喜欢美女,有那个男人不喜欢美女?更何况他还是合法占有,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太忙了,每天都是太极殿、宣政殿两点一线。他很少沾花惹草,大概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在他看来,那些奏折永远比美女生动有趣。
    在这个年代,女人出嫁从夫,不就是依靠丈夫的爱重生活吗?
    陈悦儿自从知道那天那个“小太监”是皇帝本人之后,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生怕和皇帝接触,更怕忽然有一天有内侍带着圣旨过来,把她投进黑漆漆的冷宫里。
    过了好久之后,却发现一点事情都没有。
    她照旧做着自己的淑妃,皇帝也照旧太极殿、宣政殿两点一线。
    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陈悦儿是一个很佛系的人,很多时候她忍不住心底庆幸,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不过今天见到皇后那股得意劲儿之后,她的感受和其他三个也差不多,久久都化不开,有些酸溜溜的……
    ………………
    高纬在太极殿,自然不知道嘉福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感受不到少女们的喜怒悲欢,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太极殿后殿栽着几株梅花树,只绽出了几个花苞,却仿佛可以嗅到那沁人的冷香了,内侍们在不显眼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偶尔几点零星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高纬由左相慕容俨陪同着,一边悠闲地散步,一边低声议论着紧要的朝政。
    “……陈国开动了,速度很快,分几路大军,分批次开拔江陵,老夫估计,以章昭达的个性,陈国上来,一定会发动极为凌冽的攻势,江陵处境堪忧……”
    “依左相看,陈国此战可能拿下江陵吗?”高纬神情十分严肃。
    “难,在老臣看来,即便陈国此次十数万精锐齐出,胜算依旧未达十成,甚至连七成都算是勉强……”
    慕容俨摇着头,这位老将此刻心中默默的推算着即将展开的战局,随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陈国养精蓄,精兵不下十万,更有章昭达等宿将,军备粮草也十分充足,打算一股而定江陵战局,如此……居然还没有超过八成的把握吗?”高纬疑惑地看向他。
    慕容俨依旧是摇头道:“章昭达虽然厉害,可老陆腾也是宝刀未老啊,更有王操为他经略后方,军势也不容小觑,即使章昭达一鼓作气赢了第一阵,可陆腾若据城而守,章昭达一时半会儿能把他怎么样?再拖一段时日,周国就该发兵来援了,陈国占不了多大便宜……”
    高纬:“变数太多了,都是名将,不真正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上桌赌谁输谁赢。”
    “是啊,变数太多……”慕容俨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他顿了顿,踟蹰地看向高纬,“陛下,或许……我们也该早些做点准备了……”
    ………………
    零星的白雪从天穹飘荡而下,江面上,幢幢帆影遮挡住了前方的视线。
    从上空俯瞰下去,船只竟如过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无数红衣褐甲的陈军士卒握刀持矛,肃立船头。
    前方的寒雾之中,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船影渐渐从水面显露出来……
    为首战船的陈将冷冷地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到了合适的距离之后,方才将举起的那只手放下。
    冷冰冰的命令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钻出来。
    “——击鼓!!准!备!进!攻!!”
    ………………
    南朝陈历太建三年,陈国北伐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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