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肃杀的寒风如同镰刀,将野草个个削断了骨头。
    风中,有血腥和惨叫传来。
    齐军出塞,与突厥一分支遭遇,阴云笼罩在战场上方。
    突厥人的动作缓慢,缓缓压上,仿佛在寻找敌军的漏洞。齐军方阵之中,随着中央那个大将的一声令下,两个侧翼方阵的骑兵从高坡冲下。
    “弩箭,连发!”眼见突厥人拉起了弓弦,落在中间的骑兵并不着急冲锋,反而有意放慢了脚步,与最前面的弟兄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距离不到四十步之时,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
    羽箭撕破空气的声音尖利刺耳,效果也很明显。
    突厥人也正迎头而上,正面根本没有多余防御。
    尽管他们也有弓弩,但骑弓在杀伤力上跟齐军连弩、燕翅弩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射移动之中的目标没有太大的准头。
    两边对射,一个照面差距就显现了出来,却是突厥人甫一遭遇便吃了大亏,被割麦子一般射落马下,其余人慌不迭地以头紧贴马颈,手中的弯刀和矛却笔直地指向前方。
    面对声势浩大的突厥狼骑,齐军采取的是以快打快,以骑制骑的战术,这是破解骑射战术的第二种恰当方法,齐军有相当一部分是弓马娴熟的鲜卑人、高车人,对这种战术毫不陌生。
    想要达到预期目标,力量要大概对等,可对面的突厥人虽然很多,但此地地势起伏,不利于大规模的骑兵冲阵,人数越多反而越不占胜局,因此杨檦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和敌军对攻。
    杨大都督眼神扫过前方,便大概对战局有了七分把握,突厥人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将大军压上了,他摆摆手,“呜呜呜……”的号角声便在战场上响起。
    齐军变阵,刚刚闯入突厥阵中恣意屠杀的铁骑立即收拢,不管突厥的追兵,呈弧形往右侧撤离。整个步兵方阵立即变阵,变为了弯刀状,如同铁墙朝突厥人压过来。
    两支骑兵上千人合为一支,带领他们的是一个黑甲的年轻将领,骑着高头大马,槊锋如霜,正是杨素。他率着大军呈弧线摆脱掉咬死不放的突厥人,回身看时,突厥人马已经和齐军主力对撞在了一起。
    齐军持盾持刀,如一堵铁墙压上,长槊长矛如同荆棘一般从阵列之中刺出,骑马迎面扑来的突厥人有不少被刺下马来,或被当场挑杀。
    杨檦利用此地地势狭窄逼仄的优势,算准了突厥人无法在这种地形之下铺展开来,突厥人自恃的无非就是骑射弓马,如此多的突厥骑兵,没有个三五里的路程,马速根本提不上来。
    骑兵慢下来,就是瓮中之鳖,待宰牛羊!步卒足以掩杀他们。
    但想要加快战胜的速度,还得是杨素的这支骑兵。
    杨素停下马,重新列阵,估算着突厥人崩溃的时间,一俟看清突厥的狼旗向后仰倒,他便提起了长槊,拉下面甲,眼前的世界猛然收窄,除了正前方,他那里也看不见了。
    ……骑兵,骑兵,打的就是这种一鼓作气、一往无前的锐气!
    “沙场之上,就是亲父子相遇,也不要手软,犹豫就会败!”脑海中响起杨檦粗粝的呼喝声。
    他来不及多想了,扯动缰绳,战马嘶叫一声,整支骑兵又掉头杀出一个弧线冲入敌军侧面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重、轻骑毫无例外的拉下了面甲,收起弓弩,提起长槊、长刀,跑动的时候很默契的形成一个锥形,左右两侧有校尉紧跟,时不时呼喝传令,调整队形、状态。
    突厥人败绩已现,被杨檦主力挤压的阵型全乱,根本看不出前后左右的次序了,整支大军便如同一条臃肿的毛虫,缩成了一团,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他们的主帅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不跑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有翻盘的机会吗?
    有人望见一个黑甲的魁梧骑士带着铁骑从侧面冲来,不由得尖叫一声,只是这尖叫刚刚响起,便被强行止住了,一根短矛不知从谁的马后掠出,将他钉杀在地。
    一场屠杀开始了!
    齐军的铁骑闯入敌阵,如同一把致命的尖刀,捅向敌人的心腹,将他们的五脏六腑都给绞得稀烂!杨素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血肉横飞的惨状,一个迎面而来的突厥壮汉身高比他还要矮一个头,肩膀和腰围却足足宽了半尺,浑身肌肉虬结,看着孔武有力。
    两人对冲而来,杨素长槊窜出,猛地挑开他的弯刀,而后长槊一荡,又笔直前刺,那壮汉胸前半点遮拦也没有,长槊便如毒龙一般捅入,白蜡杆弯成一道弧,顺势将他挑飞出去。
    这一挑、一荡、一刺,一气呵成,仅仅三招便完整的诠释了用槊的精髓所在。
    这架势可以给跟兰陵王别别苗头了,高长恭是用刀用槊的高手,攻袭野战号称北齐无敌,真要碰上杨素,也得花好一番功夫。
    他又将几个突厥人挑杀马下,数不清的袍泽从身边掠过,“好对付,不是很扎手!”踏马踩断落地者脊梁骨,长槊犀利,虎虎生风,一个横扫削断了偷袭者的首级,“都跟上来没有?”
    “都跟上来了!”
    “好,杀穿他们,然后带着弟兄们再兜回去,不要恋战,以最快的速度击垮敌军!”
    杨素收起槊,使上了刀,挥刀砍翻一个敌手,又卸下一条胳膊,将侧面擦肩而过的一人给拽下马来,马蹄踏死,身边已经没有敌人了,敌阵居然就被他杀穿。
    “回杀!”齐军又扑进敌阵之中,突厥在前面被压得根本施展不开来,一个个在马背上急得团团乱转只是毫无办法,杨檦在前面从容不迫的压,后面又有齐人的骑兵跟刀子一样割肉,原本就不甚严整的军阵很快宣告崩溃。
    杨檦在中军瞥见时机已道,下令道:“……以硬弩梯次射杀,挫其锐气;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战,乱其步调;以轻骑两翼包抄,断其后路;以重甲骑兵横贯之,扫灭敌军!”
    “呜呜呜……”嘹亮的号角声从齐军阵中响起,随即便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扫射而来,前面顽抗的突厥人被射翻落马,箭雨刚落,重甲步卒便压上,在阵前恣意砍杀,突厥阵列愈发混乱。
    杨素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分出轻骑去两翼包抄骚扰,带着一百余的重甲骑兵再次冲阵,横贯中军。刀枪剑戟弩,什么样的武器都用上了。
    突厥人大败溃输,乱成一团,十几个狼骑护着大旗,旗下的大将却早已不知所踪,想必是装成小兵逃命去了,杨素率军砍杀一通,将大旗斩下!
    夜风吹过去,火焰在周围摇动,照亮了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没有人多说话,大战的兴奋退去之后只剩下疲惫。杨檦一脸肃穆地端坐在火堆前,默默给它添了一把火。
    有甲叶子哐哐做响的声音,杨檦睁开眼,却是杨素等一干将军过来了,来不及坐下便说道:“都督,斩级和俘虏都点清楚了,又是一桩大功!”
    没有什么比军功更能让军人眼热的了,这不光是赏不赏赐的问题,这是男人的荣耀!大战过后的年轻将领们个个精神振奋,恨不能骑上马一路打到北海去。
    比起他们,杨檦倒是冷静很多,即使他知道这几场硬仗在大齐足以给他封王,但他毕竟过了壮年了,老人的眼光总是要更全面一点。杨檦抬眼看着这些年轻人,神色中闪过追忆和羡慕,然后说道:“好,休整过今晚,我们顺怀荒回燕州……”
    众青年将军一时哑然,问道:“我军兵锋正盛,都督何不带着儿郎们接着打下去,按照目前的趋势,我们长逐漠北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是左相的军令,”杨檦偏头望着他,“十数万突厥狼骑围困安乐,意图撕开东线,朝廷敕令安德王为主帅,兵发四路,北上迎敌……不日,西路军也将南下,我们只有区区几千人,再打下去形势与我军不利,不如撤走。”
    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佝偻的身躯渐渐挺直了,跟长矛也似,“军令如山不可违抗……左相要我们回返必须就得回返,不得违抗。”杨檦抬出左相来,将官们纵使不服也不好说什么,陛下改制之后,左相就是武官第一人,执掌战时防务和人事任命。慕容俨约束极严,发布下去的命令除非陛下驳回,否则就真的是不容违抗。
    杨檦抬抬头,天穹盖在头顶,黑黢黢的,他感觉到云层在往南移动。
    北齐如今的战线被东西分割,杨檦的辖地既是首当其冲,也是联系两大战区的纽带,燕州不可有矢……突厥人南下,其实还是奔着晋阳去的,真正的压力在慕容俨的肩上挑着。突厥匪类的欲望如深壑,总是填不尽的,每次越关南下,便如蝗虫过境,无数人散财破家、妻离子散,北地的黄土之下不知埋着多少尸骨残骸……
    希望这场风暴早点过去吧。杨檦如是想到,忽然胸中一阵怅然。
    从前他不会如此多愁善感的。
    凛凛北风自鬓边长奔,杨檦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一声叹息。
    “怕老不服老,可终究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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