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上……”张鸣鹤似乎还有话说。
    朱由校抬起头,眸子里似有利刃,郑重说道:“你们都回吧,阁老留下经筵日讲。”
    张鸣鹤垂首领旨,偷偷咽了一口津液,暗暗决定,自今日起,每当辽事战报传来,他都要仔细查看。
    这个熊廷弼如此得皇上信任,到底是不是有真能耐。
    众人无话可说,纷纷退去,约半个时辰后,内阁首辅叶向高日讲完毕,也返回家中。
    没有多久,朱由校下谕:
    “礼部侍郎顾秉谦晋文渊阁大学士,入阁辅政,参预机要。”
    顾秉谦入阁,标志着东林党人宣扬的所谓“阉党”,正式开始参与朝政,与之对立。
    ......
    辽东首府,辽阳城。
    明朝立国后,北方边防一向是重中之重。
    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长达万里的防御线上,设有九个边防重镇,辽阳便是其中之一的辽东镇首府所在。
    《辽东志》载:辽阳城自洪武五年至十六年,历时十余载,在旧城址的基础上,几经修筑和扩建成为砖石结构,周长二十四里多的方城。
    此时,熊廷弼腰间挎着尚方宝剑,身着甲胄,伫立于城墙之上北望。
    在其身后,有五千名从沈阳城调来的兵士正缓缓入城,加上辽阳城内原本守军,总数达四万三千之众。
    其余数万精锐,分别驻扎在广宁、沈阳及各卫镇堡,严守不出,坚壁清野。
    因朝廷新巡抚之议悬而未决,所以包括分兵在广宁的右参议王化贞在内,全部听从于熊廷弼一人指挥。
    看着远方渐渐腾起的尘土,熊廷弼手中冒出细汗。
    他儿时因家境贫寒,曾为放牛牧童,后来即便苦读举仕,但相较名门子弟仍少了些儒雅和书卷气息。
    熊廷弼性格直爽,又兼有自负、好谩骂的习惯,于朝廷少有什么交好之人。
    在朱由校的圣旨到达之前,他对自己能不能继续留在辽东,其实一点底气也没有。
    这时,一名赞画走到他身边,说道:“启禀台台,朝廷的决议下来了。”
    台台,是明代对封疆大吏的笼统尊称,除此以外,也有专尊称辽东经略为参军的。
    接过文书,熊廷弼心中五味陈杂。
    感动、愤怒、不解……
    朝中,科道言官们对自己交章弹劾,但皇帝还是力保自己为经略,并且乾纲独断,破格提拔刑部清历司郎中洪承畴为辽东巡抚,平定争议。
    洪承畴这个人,熊廷弼不是很了解,他只希望这个人不会在辽事上与自己作对。
    现在的辽东局面,可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传来的是好消息,熊廷弼在对朱由校感恩戴德的同时,也从嘴里慢慢挤出两个字:
    “蠢驴。”
    在赞画看来,熊廷弼听到这个消息后,应该高兴才是,却没想到他黑着脸骂了一声。
    赞画有些茫然,下意识问道:“台台,方才所言为何?”
    熊廷弼闻言睨他一眼,让赞画浑身打了个冷颤。
    疾风如刃,甚至可以穿透将士们发下不久的棉甲,令人战栗不安,畏惧于边关的苦寒。
    只是在赞画眼中,这份寒意与熊廷弼满腔的怒火一比,立即显得相形见绌。
    只听熊廷弼道:“张鸣鹤、王化贞,还有东林党,这一帮还沉在党争中的蠢驴!”
    赞画闻言恍然大悟,也不再多说。
    春日,一缕暖风吹至京师,在家中搜罗熊廷弼到任辽东后各种战策的张鸣鹤,却蓦地打了个喷嚏。
    ......
    沈阳城东北十余里处,蒲河所。
    初春的关外,尚有残雪未融,因小冰河期影响,相比中原地区,农事要延至今年四五月。
    自建虏侵犯边境,清河、抚顺相继失陷,广柔的松辽平原多年未见春耕,铁蹄踏过,遍地狼藉。
    已被建虏占领之地,屠城、剃发、归降,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无数的大明百姓沦为奴隶。
    “天下宴然,民务稼穑。”
    东林党人宣扬的这些天下太平之语,仅仅存在于他们的幻想中,辽东大地,硝风扫地,猩红的血液渗入冻土。
    蒲河所,大明的军旗正在无数哭嚎奔跑的百姓身边燃烧,辽民心中的希望,在一座又一座城堡的失陷中灭为灰烬,归于绝望。
    蒲河总兵尤世功的尸体暴露在荒野之中,他周身中箭十余发,被建虏刺伤双眼,坠马而亡,力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在尤世功的尸体周围,夹杂着更多明军兵士和普通百姓的尸体。
    有些已经倒下的人,无力地看着建虏骑兵追逐百姓,将妇女掳到马背上,更是恨不能跳起来再与建虏大战。
    他们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起身,却迎来更多急速旋转的箭矢。
    天启元年三月初,奴酋努尔哈赤率重兵欲取沈阳,先至蒲河,总兵尤世功所部数千明军,全数战死。
    努尔哈赤拥军而入,以曾助明军守城为由,将蒲河城内百姓尽数屠戮,进抵沈阳。
    熊廷弼自任经略以来,在沈阳、辽阳一线设置了堪比金汤的防御体系。
    此时的沈阳,由辽东副总兵贺世贤亲自镇守,环外城有十余道深一人许的沟壑,内有尖木堑底,鼠兽难行。
    深沟之内,又有二丈深壕,木围栏、拦马墙、炮车、尖桩,努尔哈赤趁势来袭,激战半日而退,直呼:
    “沈阳真乃一座铁城!”
    入夜,后金军已在沈阳城外团团围困,连营数里,努尔哈赤更放言,一破沈阳,猪狗尽屠。
    大营内侧,与外面的人喊马嘶不同,这里却是一片寂静。
    “阿敏,你不是下了军令,一战拿下沈阳吗?”努尔哈赤气急败坏,使出一手敲山震虎,“既然已经登城,因何又退了下来!”
    大汗震怒,余的后金将领全都是战战兢兢。
    尤其在白日里率先锋已经登城的阿敏,眼中充满着愤怒、畏惧,各种情绪。
    他抖着硕大的身子,瓮声瓮气道:
    “大汗,贺氏勇猛,千余家丁,竟挡得住侄儿部四百余巴牙喇兵,请大汗再给我一次机会,亲将贺氏首级献上!”
    努尔哈赤知道自己这个侄子,虽然对谁都是不服不忿的,但打起仗来却甚为勇猛,本就没想处罚。
    他冷哼一声,道:“看你作战还算勇猛,又是第一个登上沈阳城头,姑且饶了你。”
    “谢过大汗!”阿敏擦擦汗,说完站了起来。
    阿敏刚刚起身,努尔哈赤命人从外绑缚一个作战不力的正白旗牛录进来,抽出亮闪闪的虎头大刀,一刀劈了下去。
    后者瞪大眼睛,正要喊叫,随即手脚一颤,再无动静。
    努尔哈赤将染血的刀交到阿敏手中,喝问:“今夜,拿得下沈阳吗?”
    阿敏浑身一颤,将刀举起嘶吼道:
    “侄儿这就再次出战,全部压上!请大汗放心,今日那明狗贺世贤的头颅,侄儿取定了!”
    “好,这才是我建州勇士!”努尔哈赤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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