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安定殿,诸勋贵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没人想到,今日这一场“安定宴”,将要对全天下纵横交错的势力造成什么影响。
    诸勋贵只是觉得,他们在来之前,实在太低估这位被东林党人宣扬成少年天子的天启皇帝了。
    人虽年轻,其驭下之术,却十分老道。
    魏国公徐宏基只觉肩上有着无数担子,重若千金,他嗟然一叹,只怕今日过后,天下人都要知道是他魏国公一脉,率先交出兵权。
    交出兵权后,勋贵们就连唯一的依仗都没了,就连这一身的富贵荣华能不能保住也是未知之数…
    他刚走下几步,还未下阶,就听身后脚步一停,有人说道:
    “公爷,陛下有请。”
    徐宏基先是一愣,随后洒脱一笑,头也没回,站在阶上望着咫尺之遥的行宫之外,说道:
    “王公公自掌了乾清宫的牌子以来,在陛下身边的时候,比那魏忠贤可多了不少。”
    “日后,前途无限…”
    王朝辅自然明白徐宏基话里的几个意思,但他不想猜,也不想去和这位落魄的元勋后裔多说。
    他双手拱于身前,微微一笑,张口回道:
    “公爷说笑了,奴婢哪能和厂公相比,就连这管事牌子一职,也是厂公提携,才能有到御前的资格。”
    聪明人之间,往往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那许多的话说,徐宏基径自转身,冲他道:
    “带我再去面圣。”
    “公爷请——”
    王朝辅侧身避过,唤了内监王承恩,嘱咐他领着魏国公去面圣,自己则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背影再入安定殿。
    “公公,王承恩他何德何能,得了这许多差使,奴婢不服。”
    这时,一名久在司礼监的内监,看初出茅庐的小监王承恩又去了御前露脸,心中酸醋,嚼了舌根。
    “你不服?”
    王朝辅转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不屑,冷哼问道:
    “孙进,你进宫有多久了?”
    “回公公,七年整。”
    王朝辅再看他一眼,这也使得后者不迭俯身下去,做聆听状。
    “入宫七年,光在司礼监就待了三年,也是个历侍三帝的老人了…你可发现这三位皇上都有何不同吗?”
    孙进嗫嚅半晌,惶顾左右,一时不敢吭声。
    “你啊,有时候心思是有的。御前侍奉让你去,咱家放心,因为你胆小、谨慎,不会出什么乱子,扰了陛下。”
    “咱家为什么不让你办大事,你现在懂了?”
    听王朝辅说到这里,孙进确实也在点头。
    他知道自己胆小,很多机会都被错过,但这也是他七年以来,丝毫不曾有失的优点。
    “王承恩此前深受王安器重,王安倒台以后,他便投入厂公门下,这才得近御前。”
    “这个小监,心思很深哪,公公…”
    王朝辅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王承恩什么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厂公又岂能不知?
    厂公既让王承恩得近御前,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说明这个小监是有一套的,不过厂公是什么人?
    这个机会里,同样有条死路!
    至于是走到死路里,还是经受住厂公的考验,鲤鱼跃龙门,成为宫内大裆,这还要王承恩的能力。
    魏忠贤从市井无赖,走到如今天启皇帝亲的近权阉这一步,击败的对手,明里暗里的可不只是魏朝、王安,什么样儿的阴谋诡计魏忠贤没见过、使过。
    王承恩是很机灵,也胆大敢做事,但要是想诓骗过魏忠贤的眼睛,在御前鼓捣些别的,他还太嫩!
    这宫里边,杀机四伏,反而如孙进这般生性谨慎,不足以任大事的人,更能待住更久。
    “你就不用酸人家了,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说完这句,王朝辅背着手离开,孙进一旁恍然大悟,忙拱手谄媚笑道:“奴婢恭送公公——!”
    ......
    安定殿的内殿,实际上就是抚宁候朱国弼的卧房,内监们稍加改造,便成了如今朱由校暂时居住的房间。
    内殿中,朱由校侧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毛笔,俯在案上,正专心地写那一副皇帝亲笔书法。
    徐宏基来到门前,未敢再进,只是行礼参见。
    得了朱由校首肯,方才缓步进屋。
    甫一进屋,他身后小监就忙的关紧了房门,这也使他向身后一望,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朱由校“啊”的一声,忽然从案上起身。
    见他捏着毛笔,冲徐宏基大笑,兴奋地道:“来呀,给魏国公看看,朕这副字放到金陵城里,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朱由校在继位的第一年,毕竟还是跟着孙承宗等大贤在懋勤殿学习了一段时间。
    虽说那时候是被群臣要求,不情不愿的在学,但周遭全是当代的大“文学家”们,耳濡目染之下,书法和气质却是大有长进。
    说实话,徐宏基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位自幼没怎么经受皇家教育,临时继位的少年天子,字能写的这么好。
    “朕许久没有亲笔,今日偶有兴致,书写一番,就赠予魏国公,带到城外,卖一个好价钱。”
    徐宏基目瞪口呆,朱由校却放下毛笔,又拿起茶杯,一副优雅从容的样子,又与他说道:
    “朕现在总算知道,古时候那些贤者撰写著述,字斟句酌,写出文心雕龙那等墨迹后,是何种的心性了。”
    “社稷巩固,日月照临。”
    徐宏基仔细端详这份蕴含着天启皇帝之野望的御笔,笑道:
    “陛下这八字,体势端严,笔法遒劲,诚如昔人所称心正笔正之论,拿去卖了,不免暴殄天物。”
    “哈哈——!”
    朱由校大笑几声,挥手命内监再取一笔,朗声道:“这有何难,朕如今正值春秋鼎盛,暮年有时。魏国公若想要,朕晚些日子,专替你写一份。”
    “可悬于国公府正堂之上,视朕亲临,如何?”
    徐宏基吃了个哑巴亏,但皇命已至,又不可违背,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强笑道:
    “如能这般,臣感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魏国公啊,诸勋贵之中,朕可是最喜欢你了!”朱由校低头写字,笑到此处,话锋一转:
    “爱卿切莫让朕失望。”
    徐宏基浑身一凛,忙揖身道:
    “臣忠于陛下之心,诚如此八字,江山巩固,日月照临!”
    “既如此,朕有些话要与魏国公讲。”
    朱由校忽然停笔,双手撑在御前,低头看着自己方才写的字,淡淡说道:“朕有意裁革南京六部各院,重整五军都督府…”
    “魏国公之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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