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军户的地位最低,还要低于农户及商人。
    洪武一朝,卫所制度繁盛,朱元璋也曾放出豪言,吾养雄兵百万,而不费百姓一粒之粮。
    时至今天启一朝,恰恰相反。
    全国各地繁多的卫所及军户,成为朝廷难以处理的大问题,更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朱由校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问题在后世带来的灾难,所以才未雨绸缪,让朱燮元提前来到日后爆发冲突最为严重的山陕两省,整顿卫所军屯。
    可是就连朱燮元都没能想到,卫所制度崩溃的表象下,是底层众多根本制度的早已崩溃。
    户籍制、土地制,都是难以处理的大问题…
    朱燮元整理了下心绪,好能让自己尽量看得可信一些,转头冲佥事官问道:
    “镇西卫去年征收军屯税,是按什么方式征税?”
    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黑料,佥事官现在的反应倒是不再那么害怕了,他道:
    “回总督,对卫内军屯,每亩征粮一斗二升。”
    朱由校在万历四十七年继位,天启元年时曾颁布了减免全国赋税的诏旨。
    诏旨中明确规定,天启元年至天启三年,减免全国赋税,自天启三年开始,将施行新的征税政策。
    即全国官田亩税最高不得超过每亩五升三合五,而民田需得另减二升。
    也就是说,现在全国一些贫困地区,每亩征税最低的只有三升,这已经是历朝最低的时候了。
    朱由校的那份诏旨中,对卫所军屯并没有明确规定,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
    卫所军屯,牵动的利益太多,当时减免全国赋税,不过是即位之初拢定人心之举。
    而天启三年颁行的新征税政策,实际也是在为后续改革田亩造势。
    当时水到渠成,并未激起任何浪花,可一旦涉及到卫所军屯,只怕就要起动荡。
    朱由校心里明白,对于卫所军屯,必须要缓缓图之。
    根据洪武年间祖制,军屯田税每亩不得超过一斗,镇西卫征税,在天启三年降税后,居然比历年都要高!
    这正说明了,卫所军屯在全国田亩中的独立性。
    由于几乎卫所军屯涉及到全国的文官武将,这些大明最基层的管理人员,根本不怕朝廷会认真的来查。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于伟只是其中之一,各地卫所情况,显然都不怎么样。
    更主要的是,这些苛重的军屯税,几乎都进了地方文官武将及地主、缙绅的腰包。
    身为皇帝的朱由校,并没有在历年户部的财政奏疏中看见全国各地的军屯税有增加朝廷多少收入。
    朱燮元身在地方,对这种情势更为了解。
    就拿镇西卫来说,该卫军屯,十有九荒,军户即便有心耕种,也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达成。
    在这样的情况下,镇西卫还征收如此苛重的军屯税,无异于是在夺财害命。
    军户活不下去,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自洪武以来,全国各地军户的逃亡现象屡禁不止。
    即便朝廷有严令,军户依然铤而走险,携家出逃。
    这种情况在万历年间开始屡日剧增,到了如今的天启年间,更是已经司空见惯。
    那么,军户逃亡的后果是什么?
    是该军户及全家,永世都将见不得光!
    永乐年间,朱棣针对日益增长的军户逃亡现象,定下了严规,即一人逃亡,牵连全族。
    若军户逃亡,当地官府会到逃亡的军户家里抓另一丁壮,谓之补缺。
    这也就导致了广大军户娶妻难的现状,没有几个女人愿意嫁给军户,因为如果你嫁给军户,相当你把你全家也给坑了。
    有的军户的确想到过解决办法,就是牺牲自己,让整个宗族脱离苦海。
    即一辈子不娶妻子,不生育儿女,他们想着,自己一死,军户的身份也就到此为止。
    但是这依然不行,朱棣对此也有规定,如果军户家里没人,九族上下总不可能一个人都不剩。
    地方官府还是会到那名死后无嗣的军户亲族中抓一户来顶替,谓之顶缺。
    那军户如果不跑,老老实实地在卫所干活、卖命,熬到退休总该能好点了吧?
    还是不行…
    朱由校也觉得很奇怪,大明就连孤寡老人的安置和免费福利院、药局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为军户提供哪怕任何一种形式的“退休保障”。
    简单来说,就算是有个退休后颐养天年的保障,也能让这些可怜人凄惨的人生有个盼头不是?
    永乐二年,还是朱棣,说让后世皇帝务必遵行,明旨规定:
    “凡屯军年六十以上及残疾、年幼者,令耕种自食。”
    说白了,你干一辈子军户,给朝廷兢兢业业种地,驻军,到了年老、伤残的时候,还得自生自灭。
    唉!怎一个惨字了得!
    所以说,朱由校打从一继位开始,就在酝酿着改革卫所,好能让军户过的好点儿。
    把这个延续二百余年,到今日已经落后的制度,彻底改革掉!
    至于朱棣的祖制,朱由校说实话心里并不在乎,因为那根本不是自己的祖宗。
    朱燮元听到这个收税力度,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军屯已经如此稀少,军户里就算有少数还想老老实实种地的,也在被卫所军官和地方权贵剥削。
    在这种军户地位最低的情况下,还要征收比普通农户更为苛重的军屯税。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不想让人活着,逼他们造反!
    听到这话,就连底下的军户们眼神都是变得黯淡无光,因为他们实在从这种日子里,看不见什么希望。
    朱燮元叹了口气,他实在是很想给这些军户一个承诺,可税收这种事,确实不是他能做主的。
    这不是请出尚方宝剑杀一个指挥使,税收,只有当今的皇帝能一语明断!
    他呼出口气,道:
    “一千顷军屯,十万军户,却要征收如此高额的屯税,本督今夜就会奏上京师,为大家请求降税!”
    “本督说的,不是你们镇西卫的军屯税,是山陕两省所有卫所的军屯税!”
    直到这时,众军户们才是抬起眼睛。
    降低军屯税,这种好事,打从天启三年降低田亩税时他们就在日盼夜盼了。
    只是,皇帝能不能同意…?
    有人相信皇帝既然能降低田亩税,那军屯税肯定也有希望。
    有人则依旧绝望,他们觉得,卫所涉及全国,又有洪武、永乐两朝祖制在前,根本不可能。
    况且皇帝不过二十余岁,怎么敢违背祖宗的意愿?
    朱燮元看着底下的议论纷纷,蹙起眉头,因为他没有从中听见多少意料之中的欢呼雀跃。
    更多的,是沉默和冷眼旁观,相信会降税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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