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蔡义江先生还认为,和上一首相比,前面一首与刚才曹立波同志念的这一首,林黛玉作为指导老师,她讲话讲得很少,她就是说措词不雅。
    譬如说:“诗人助兴常思玩”,看到月亮诗人可以助兴,老是想赏玩它。“野客添愁不忍观”,在野外的人啊,看到月亮可能添愁,所以不忍去看它。
    这种直截了当的话在我们看来已经不错了,在她看叫“措词不雅”,都因为你诗读得少了,被它束缚住了。
    被什么束缚住了,被这个题目《月亮》。
    要知道月亮有什么好写的呢,最多就只能写诗人可以写月亮助兴,或者野外的人看到月亮圆了以后,觉得我离开家了,添愁,而这个话又讲得那么直截了当。
    林黛玉指的缺点并不多,就叫她重做,自己去领会,这就是做老师很好的办法,你老是不断地批评她,这个那个不对,多了的话,她也记不住。叫她再读再领会。
    我觉得第二首她的确是不大受束缚了,放开了。
    当然放开也还有限度,不能寄情寓兴,你譬如说:“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所以,林黛玉评价她,也难为她了,就是这个孩子还是够聪明的了。
    第二次就知道月亮的话,胆子放开大了就用烘染。
    梅花怎么可以烘染月光呢,宋代很有名的诗“暗香浮动月黄昏”就写梅花的,这是林和靖——我们杭州人写的,我住在杭州,是最熟悉了。
    暗香浮动的时候,月亮昏黄,血黄昏,所以讲,淡淡梅花好像香气都要染到这个上面。
    至于月光底下的杨柳,有露水,这个诗歌更多,就用不着引了。
    她知道用烘染的办法来写。但是毕竟这首诗,像刚才曹立波讲的一样,她是用尽了脑子去想象,去比喻,但是指导老师评价了两个字的缺点,是难为她了,但是还不好,为什么呢,过于“穿凿”——穿凿附会。
    就老是把月亮,觉得你胆子不够大,就去比附这些东西。
    旁边听的一个也是诗歌行家,叫薛宝钗,她一听以后,嘿,她这首诗用月亮的“月”字底下加个颜色的“色”字——“月色”那倒可以。
    因此在旁人看来,就是作为曹雪芹来说,他的诗词曲赋受到前代的,比如说汉乐府,或者魏晋诗体、诗风的影响。
    关于这方面,蔡义江先生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里面人物的诗,还有一个考虑,除了每一个人物的个性以外,他是写一部要推广的小说,要普及的小说。
    这些人物大多数没有很丰富的生活经历,譬如说,上过战场,出过边塞,或者打过仗,或者其他什么,这些不是他小说的内容。
    她们都是关在一个大观园里面,要合情合理地写她们的那些情理的话,他要找出一种体裁,最符合这个人物的,不管这种体裁里面各有不同,这个小说的普及性他会考虑到。
    所以,老先生觉得小说里面,像林黛玉写的,除了大家一起写的那些《咏菊花诗》、《咏白海棠诗》,这些诗也是反映当时清代普遍的那种文化的氛围。
    这种现象以外,特别是林黛玉自己写的,譬如说像《葬花吟》或者叫《葬花词》,《秋窗风雨夕》,还有《桃花行》,这些他都采用了一个体裁,叫“初唐体”。
    “初唐体”是什么体呢,简单说来,是初唐的时候的歌行,七言歌行的形式,这种形式最适合于普通人的接受。
    也就是就相当于我们今天讲流行歌曲。
    的确,流行歌曲,不是高雅艺术,是流行歌曲,大家一看就能懂的。
    题材不出于离别、相思,很符合这些女儿们的心境和情绪,岁月容易流逝,人生短促,就是这些题材,全是这些题材。
    而另一位先生曹立波则认为,《红楼梦》里边的诗词,它实际上有深厚古典诗词的底蕴的。
    比较典型的,我们很喜欢的,读起来琅琅上口的,就是林黛玉的《葬花吟》,还有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
    这两首诗,实际上就是刚才蔡先生讲的,模仿“初唐体”比较典型的两首。
    那么,初唐时期,大家知道有两首比较著名的七言歌行,一首是初唐的压卷之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还有一首,也是大家熟知的,可能诗题不太熟,但诗句很熟,那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么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呢,就是初唐时期的刘希夷。这首诗的名字叫《代悲白头翁》。
    这首诗实际上对《葬花吟》的影响是很直接的,像类似于“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直接影响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这样的意蕴是很相似的。
    而《春江花月夜》呢,曹雪芹曾经在四十五回里直接挑明,他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
    大家看这五个字基本是相吻合的:“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是一样的,对偶,很相似。
    另外,句子也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说《春江花月夜》里边“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和《秋窗风雨夕》里边的句子“谁家秋月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很相似。
    还有结尾,《春江花月夜》的结尾“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林黛玉的诗“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这意蕴都是完全相似的。
    至于《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什么样,何在,不说特点、特色,说个性。
    讲到这儿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上对于艺术品的一种看法,非常之重要。这个关系到这个伟大作家创造文学的那个想法、办法、手段,那是个什么样的个性。
    因为曹雪芹写贾宝玉,他本人就是这么一个看法。你记得到了后半部,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后,他写怡红院当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
    他跟花袭人两人有一段谈话,花袭人的一段议论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
    贾宝玉说,植物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应,它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预先枯萎。
    这是贾宝玉对于我、物、人复杂关系的一种观点。
    这个认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对于物的认识。他里边还有很多例子,我举这个大家容易记起来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笔下写人写物、写事、写境,一切里边都包含着这一点,都有它的个性,不是一般的。
    这一点我们首先掌握,才能够理解《红楼梦》艺术的所谓特点、特色,实际上就是个性。
    中华文化传统看文学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这个作品看成一个活物,它如同人一个样子。
    比如说他看一幅画,一张字,他说这不是一张纸挂在那里,这是一个活物,它有生命。
    在人家的眼里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脉,这生命生理上所具备的一切它都具备了,而且它有性情。
    这个我们听起来好像这个太不科学,荒唐。
    不然,不要这么看问题,这一个大特点,决定了中国艺术的一切。
    我们欣赏《红楼梦》的艺术,首先掌握这一点就比较好办。
    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听到的一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赏、体会、享受,可是你仍然没有把握住曹雪芹《红楼梦》那个艺术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华。
    因为你那是两个层次。
    你讲的那个,就是今天流行的那个,都是从西方来的,西方文艺理论。首先我不是指美学理论,艺术流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不是说那个。
    我说西方艺术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几点,是吧,形象要鲜明,性格要突出,刻画要细致,写一个贵妇人,一开卷,先写她领子别着一个最值钱的一个宝石,一个diamond,或者一个什么的金链子。
    然后哪一个头发的卷是怎么卷的,这叫刻画细致,这个真好,这个艺术真高,一般人是这样看法。
    我回过来马上就要问诸位,你看《红楼梦》看到这样描写吗,林黛玉穿的什么衣服,你告诉我听听,我一直在纳闷。
    林黛玉入府,第一个见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两人抱头痛哭。
    贾母什么样呀,一部《红楼梦》统统没有离开老太太,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什么长相,穿着什么衣服,不像戴敦邦画的那个老太太,大胖子,又严肃,心里又坏,后来害了林黛玉,没人心。
    错了,完全错了,这个问题复杂万分,我坐在这里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好了,他为什么不写,林黛玉、薛宝钗一上场,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诗句的形式,两个对句,交了几句就完,以后再也不谈。
    林黛玉到底穿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林黛玉那个形象那么鲜明呢,那个鲜明是靠刻画细节,林黛玉头发什么样,两回事,两回事情,这个奥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写外貌、细节,专门抓它的精气神。
    它就让你感觉到这个就在那儿,就是活的。
    我今年两次给老外讲《红楼梦》,一个老外就像我反映这个,说我读《红楼梦》,那个人就在这儿,我就看见,也没写他别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怎么回答,我跟这个老外为这一个问题要讲整个中华文化的精神,我办得了吗,那时间也就是这样的时间。
    好,这一点说到这为止,然后我换一个方式。我想引鲁迅先生的一些看法。
    因为讲红学,19世纪20年代之初出现过几位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适、俞平伯,人人尽知。
    你看看他们那个眼光,那个实力,那个悟性,远远跟不上鲁迅。
    鲁迅不是红学专家,仅仅做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边的第二十四篇是专讲《红楼梦》。
    他的大题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不是什么性理小说,不是革命小说。
    到清代末期,对《红楼梦》的解释已经有十多种了,鲁迅说都不是。
    人情,它是写人的感情,那个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红包。
    你知道送红包在老社会里边那叫人情,送点人情。
    真,他这两个字就抓住了这个精神中心,然后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没有多讲,但是他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
    哪个命题呢,伏,埋伏的伏,他说伏线,就是伏在那里边的一个线索,他特别注意这一点。
    他看到《红楼梦》里边的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个性,就是这个伏线。
    而且他评论叙述,比如说高鹗的后四十回吧,好坏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线为标准的。
    你看这个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
    那么你们就要说了,什么叫伏线呢,就是打开书一开头处处句句里边都有埋伏,里边藏着东西。
    那表面上是一层意思,但一细想,它这个是指那边,伏在那里,埋伏在那里。
    这个手法贯彻了全书,鲁迅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明白指出来。那些我刚举的蔡、胡、俞都不讲这个,好像对这个不太敏感,或者说也没有把它当回事。
    这个伏线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艺术,这个艺术很特别。
    蔡义江先生人认为处处都写月色。
    你看,它是月色就是月光照下来的情况。这一点很重要。请你们注意,律诗的题目跟内容要扣得非常紧,写月亮与写月色是不一样的;你写月亮的话,月色只能够顺便带到,主要还是讲月亮,如果写月色只是写月色。
    但是,薛宝钗也有话:没关系,多写几首就好了,诗啊,本来就是从胡说来的,从胡说八道来的。
    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佩服薛宝钗,第二就佩服曹雪芹。多大的胆量讲这句话,诗是从胡说八道来的。
    也就是如果诗没有胡说八道的胆量,你就不能领会它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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