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况俊年身披皮铠,手握长枪,奋力斩向白角的枪杆,只听“噼啪”一声脆响,枪杆在擂台中间登时炸开,碎屑飞扬!
    台下观望的少年们猛地喝出一声彩来,而白角被这巨力一扫,拿着断枪,连连退出几步——
    辛鸾坐在明堂二楼往下看,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比武选试的第五日,整个神京的七处演武场已经稳稳妥妥地进行到第三轮。
    ·
    “白家郎君能坚持到第三局已属不易,他一没有名师调教,二没有世家子弟手中的精良兵器,能走到如今全凭一腔血勇,怕是会止步于这一场。”
    段器站在辛鸾身后,衣甲整束,微微俯身,为主子解说。
    台下的况俊年身份尊贵,然段器知道辛鸾这几日格外留意这个平民白角,故而对白角的称呼很是尊敬。
    辛鸾目光看着台下,轻声回他:“我知道。凭他的实力的确很难进前三百。我只是觉得他冲劲儿可贵,这场上多少寒门对世家子弟避让退缩,像他这样一根筋的人不多。”
    兵部职方躬身侧立在旁,此人名殷垣,是公良柳手下的五品管事,负责明堂这一赛场的比武事宜。
    他听辛鸾口中有惋惜之意,立刻凑前询问,“殿下,既然白家郎君这一场是缺了兵器的优势,不如下一场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来过?”
    擂台上况俊年已然是一脸得意,扛着尖枪,就等着白角认输——
    辛鸾眼见着台下局面,岿然不动,“白角精神可嘉,只是比武场上实力说话,再给机会才是不公平。”
    殷垣眼神一转,赶紧躬身,“殿下说得是,这比武赛制录取首要的便是公正、透明,是卑职刚刚说错话了。”
    可他话音未落,擂台上却已是惊变陡生!
    只见白角劣势却仍不退缩,他伏低了身子,攥着折断的武器如舞短刺,猛地蹬地扑上——
    况俊年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有想到这个干瘦的白角没了兵器还要负隅顽抗!只见他高举两截木棍,大喝着暴起,用足全身力量将况俊狠狠压下!
    力道又凶又悍,全然不留余力!
    贵族少年不及反抗,失去控制的短棍已然狠狠扫在自己的脸上,众人只听他惨叫一声,仰面摔倒,一瞬间,鼻血横流!
    二楼的殷垣猛扶栏杆,万没有想到白角竟然可以转败为胜!
    辛鸾一时走神,也没料到局面翻转!
    而刚在台下助阵叫好的世家子弟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僵直地盯紧了不知道哪来的无名小子,两棍就把况俊家的小儿子压在了身下!
    擂台上的武师也是整个完全僵住!他赛前收了况俊家的打点,对这小贵人的耍诈从头至尾视而不见,他没想到,已经在白角的枪杆上做过手脚,到头来还是让况俊年被扭打在了地上!
    人群中一阵沉寂。
    沉寂过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忽然喊了一声!
    “裁判该宣判结果了!”
    “对啊!到时候了!人家赢了!还不宣布嘛!”
    所有人这才如梦初醒,武师深吸了一口气,登上擂台,一边急切地让人把况俊家的公子扶下台去,一边宣布,白角获胜。
    ·
    “公子襄在哪?!”
    辛鸾眼见着白角被举起手臂,一时间竟如同自己获胜一般,拍着段器的胳臂用力道:“真可惜,真可惜!刚刚那一幕就该让他来看看,看他还说不说’下品无勇士’!”
    他孩子心性又一时兴奋,脱口而出也不顾这样的话失不失体面,段器赶紧稳住自己的小主子,“公子襄在后殿呢,殿下您忘了,今日公子襄要练琴。”
    辛鸾脑子转了下,这才冷静下来,“对……是,我忘记了。齐家和司空家的郎君今日也要比武罢,但我看着他们衣着装备像是去打马球。”话里隐有不满。
    段器答:“殿下不用担心,他们都留了人看着比武顺次,不会耽误的。”
    辛鸾这才勉强点了点头,把头扭向擂台,“好……省得了。”
    ·
    明堂,后殿。
    九室重隅十二屋最不起眼的一方花厅静室,其中石案、石凳、石桌、石椅相列,古朴而无装饰。
    如今深秋,葡萄架上的枯藤还未被人除去,凉风一过,四面穿堂,辛襄就坐在里面旋指操琴。
    不远处马球场上,马踏地面的声音砰砰传来,交杂着少年们球杆相击相撞和呼喝之声,辛襄闭眼地抚琴,对闹声充耳不闻。
    和他一样充耳不闻的还有一个老头。
    高爽的深秋里老头披挂着冬日才穿的厚厚毛氅,怀里插着柄塵尾,花白的头发在发顶挽出一个歪斜的小髻,于辛襄的案前缓缓踱着步,随着琴声一下一下点头。
    高辛氏鸾吹凤吟,善乐与舞,辛襄的父亲更是以“知五弦,善音律”著称,偏偏辛襄异军突起,琴乐不通。如今他练琴不久,琴在他手中,总显得多一分急切,少一分古雅。曲到高潮,他自恃熟练地迅速轮指,琴声从四方窗闼向外猛地荡出,狂浪不羁,快如刀枪齐鸣!
    老先生闻声定在案前,手持塵尾平挥,长长的马尾毛在琴案上洒然一扫,“急了!”
    狼突豕奔的琴声顿时乖巧下来。
    金风穿林般由急而缓,于跌宕婉转间渐次伏落,直至末段,老人放下暖手炉,快步走到鼙鼓前,两手握锤,宛如指麾击刺的将军,一锤击在鼓面上,“重!”
    琴声迅疾又划然而上,直冲云霄,一时间高不可及,锐不可及,只听得人血气翻涌。
    ·
    “真是无礼!”
    前殿的擂台场上,白角不引人注意地趔趄一步。
    按照惯例,比武胜出者都该记名后朝着主看台行上一礼。只是这白角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沉默孤介地捡起来自己的断枪,居然懵头懵脑地直接下了台。
    一旁的武师没有提醒,二楼的殷垣见白角又这样礼数不周,在二楼低声呵斥。
    “欸。”辛鸾抬了抬手,“无妨。”说着转向殷垣,“他们衣甲武器比世家子弟的差了太多,从明日第四轮开始,你们记得为那些寒门武士准备一下,不要让他们总在这上面吃亏。”
    殷垣愣了一下。
    “粗衣布衫对鲜亮甲胄,这不公平,不用备多好的,用柳营、雀山闲置的衣甲就行。”
    辛鸾又说了一次,这下连兵甲从哪里借用都说清楚了,殷垣懵过后当即道:“殿下仁慈宽厚,是寒门子弟之福,其他几个擂台处,卑职也一定将殿下御令传到,殿下请放心。”
    辛鸾唇角动了动,专注看比武,不再说话。
    ·
    从擂台到明堂大门,是七十余丈的沙土地。
    高爽深秋的正午,日光虽盛,北风扫过的时候也有浸骨的寒意,白角的衣衫已经全部湿透,他茫茫然地消化着自己得胜的事实,深一步,浅一步往前走。
    在明堂,没有官阶的平民,纵然你富类王侯,自家的车马也是不能进入的。
    与他一同出门的,不管是车驾中的贵人,还是徒步的百姓,都一眼一眼地朝他投来目光,说不上是敬佩还是恐惧,总之,他方圆十五步笼着一股诡异的安静,直快到大门栅栏,白角才忽然停下脚步,北风中抬头,看了看瓦蓝瓦蓝的天空——
    ·
    马球场上,少年袒着胳膊,猛地俯身挥杆,砰地将马球打向目标!半人高的泥土碎屑猛地激起,场上同队的登时爆出一阵惊雷般的欢呼,屋外裁判大喝一声:“齐家二郎——进球”!
    琴音咆哮,辛襄右手一个划弦,紧接着,猛地按住激扬的颤声。
    一时间方寸之地,余音排闼而去,瞬间铺开在深秋的苍茫高阔的天宇之下!白裘老头走到厅檐下举目,只觉得天高地远,一切杂音皆已远去,许久许久不发一言。
    ·
    震天的马蹄声是在此时逼近的。
    奔马踏着土地,踩得砰砰作响,白角一望,只见明堂之外黄沙飞扬,一行骑兵急奔而来!
    含章太子还在明堂内,按理说这样嚣张的骑阵,护卫明堂的大门是一定要拦的,可是那兵士看到领头的人,居然大吼一声“放行”,急忙搬开了栅栏!
    骑兵横冲直撞,贵人们不明所以,车架纷纷停住为他们让路,白角这等小角色还哪敢碍眼,赶紧抱着自己的断枪躲避。
    他在一片烟尘中抬头,只见那领头的二十八岁左右,面目冷酷,深衣甲胄,身上的甲片不知是什么材质,不同于百姓常见的缄帛厚棉的布甲,看起来精美竟有如鱼鳞一般,阳光一晃,刺出凛冽的寒光。
    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此人是领了急令去拜见东宫的,谁知领头的男子忽然一勒黑马,在人群中猛地急停!
    神俊的战马长嘶着人立起来,两个前蹄高高扬起,再踏下去,登时发出能将头骨踩碎的踏地声!马上的男子环目四顾,冷冷地扫过正要出大门的人群,高声一喊:
    “哪个是白角?!给我出来!”
    偌大的明堂入口,马车行人林立,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被捏紧了。
    鸦雀无声中,白角喉咙干哑,在众人的目光里,他只能托着枪,硬着头皮走出来,“……我是。”
    男子目光原本锁定了几个结实的儿郎,等他们出来,万万没想到认名的居然是个这么干巴巴的小赤佬!他撇嘴笑了两声,居高临下的,又确认一次,“就是你刚刚和况俊年比的武?”
    白角咽了口唾沫,“……是。”
    他知道来者不善,但是含章太子可就在几十丈外,他不信这人敢做什么,不由大着胆子问,“你是谁?”
    男子“哈”地一笑,拨了下骚动的马头,道,“你还不配知道”,说着扬着马鞭一舞,朝着他身后的骑兵们恶狠狠地发令,“就这个白角——给我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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