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远处的骚乱,立刻惊动了二楼的辛鸾。
    他这一举目,底下的观众立刻也被吸引了过去,扭着脖子回头张望。
    殷垣见状心急如焚,抻着脖子也想看更清楚一些,只是可惜这明堂前校场实在是太大,往常便是跑马从闸门跑到正殿也是要一盏茶的功夫的,他视力又不太好,只模糊道,“应该是有人起了口角吧,殿下您安坐,您在这里,谁敢放肆?”
    可他话音才落,就有百夫长驾马飞驰而来,“蹬蹬蹬蹬”上了二楼,粗声喊道:“报——!殿下,有世家子弟正在明堂外斗殴闹事!”
    殷垣眼前登时一黑。
    他咬咬牙,急趋几步,怒道,“二楼这里视野正好!殿下与我都看得真切!你既然知道是闹事,还不趁早把人分开,跑到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殿下帮你拿个主意吗?!”
    这天大的帽子叩下来,百夫长登时慌了:“不……不是……”
    “什么‘是与不是’!”殷垣不耐烦了,“这是什么地方?管他是谁是谁家子弟!太子殿下在此,敢撒野的,就地拿了便是!”
    百夫长在这劈头盖脸的责骂中,终于把气喘匀了,大喊道:“职方大人!冤枉啊!来的不是别人啊,马前领头的是禁军守卫!况俊家的长公子!”
    此话一出,辛鸾眉梢一动。
    而殷垣肚子里的长篇大论登时一哽,脸色瞬间乍青乍白。
    ·
    “公子襄——辛远声!”
    明堂后殿,辛襄一曲已毕,漏窗外的一角,忽然伸进来一杆马球——
    “练好了没有啊公子襄!您快出来一起比一场啊!您不下场我们玩得忒没意思!”
    在齐二旁边,几个少年勒着马缰过来招猫逗狗。深秋季节庄珺穿冬衣,他们倒好,袒露着的臂膀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能在明堂后殿打马球的,基本上都是神京中真正有身份的世家子弟了,朝堂三公之首齐嵩的嫡子齐策,中君的小儿子,最差一位的父亲也是二品军衔。少年人争强好胜,马球这种运动又最能一边斗勇一边拉近关系,只要是打过一场,管他课堂朝堂,全然不见平日的隔阂。
    庄珺看着这群浑身汗臭的混小子就烦,回身捡起氅尾,像赶苍蝇一样朝他们挥赶,“你们这群小子,赶紧走!别捣乱!”
    少年忌惮庄珺,也不跟他起正面冲突,扯着马缰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庄先生啊,您看着就要入冬了,再没有这么怡人的天了,还不让他出来跟我们玩?”
    “对啊对啊!公子襄本来就是要下场的,您把人截住了,现在也该把他还给我们了啊!”
    庄珺追了几步,追不上,辛襄在身后笑了,“先生,不必理会他们!”
    可老头才刚偃旗息鼓,谁知这群二世祖又意意思思地回来了,也不靠近,就结着队在花厅外面转圈,手里呼呼地挥着马球杆,一边跑马一边打呼哨。
    他们不敢惹老头,只想把辛襄引逗出来,齐二就开始在外面鬼嚎:“司空!你听没听过这句话?”
    “什么话啊?说来听听!”
    “’弹琴?多娘啊!写诗?多土啊!那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做的,谁能附这个风雅!’你看这话你耳不耳熟,你能想起来是谁说的嚒?”
    司空哈哈大笑地凑了上来,“还能是谁说的?当然是我们的公子襄说的!你且看公子襄现在抚琴的姿势都不够标准,你且看公子襄现在够不够风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怕不是公子襄红鸾星动,看上了哪家的女郎了罢!”
    辛襄反感地锁眉,抄起琴桌上的东西就丢了出去,齐二一惊,偏头躲开,险些被砸了个正着!等那小东西砸进了沙土,才看出那刚还放在辛襄手边的茶偶,辛襄的声音这才不紧不慢地传过来,“齐二、司空,你们最好省些力气,别等下喊你们到前堂比武,一招就被人打下来!”
    “笑话!”
    齐二放肆大笑,“我们从小练武,会怕那些没个师傅的半吊子?!”
    ·
    明堂前殿操场,白角被禁军侍卫一脚蹬翻在地!
    “贱民不是威风嚒?况俊大人在这儿!现在这是怎么了?啊?”
    第一个动手的成年侍卫有小山那样壮,一个擒拿就缴了白角手中的兵刃,白角还来不及挣扎,另一个侍卫直接一脚扫在他的胸口上,下个弹指,他便整个人沉重地飞了出去!
    围观的人群蝗虫一样猛地后退一大步,他独独跌在黄沙中,匍匐在地,蜷起身子!
    “咳咳咳——”
    白角不肯吭声,听到况俊这个姓氏,已经猜出这场无妄灾和刚刚的胜利有关了。
    况俊家不是寻常高门士族,在东方棘原这片土地上,在高辛氏的江山社稷里,况俊家的地位甚至还超然于如今风头最盛的齐家与司空家。
    十五年前,天衍帝一统天下之威势已成,赤炎铁骑列兵于神京城门之下,剑指当时乱世中最后一位轩辕王侯,限令轩辕氏七日内开门受降,免百姓受无辜兵灾人祸。
    可轩辕氏不肯投降。
    明知敌众我寡,对阵的是神州大地上最强的十万铁骑,仍然号令全城将满城的妇女少年编入军队,以君侯之尊身先士卒,和自己不足两万的战士一起抬筐加固城防……一连六日,深秋的神京外的旷野不断地传来歌声,苍茫夜色下百姓齐声唱着:“云日不可上矣!宗庙不可亡矣!我国泱泱,不可归高辛矣!”
    城外的赤炎铁骑闻声相顾无言,沉默着擦亮兜鍪,磨光刀剑,屏息等着天衍帝冲锋的号令和一场可以想见的恶战。
    然第七日凌晨,城门洞开,鱼贯而出的却不是执剑披甲的士兵,而是通身缟素的贵族,为首之人手捧二尺余的红色大盘,盘上所呈的赫然是轩辕氏的头颅和天子之宝,行过护城长木栈桥,跪地于两军阵前,伏地山呼:“高辛氏万岁,神京百姓献降!”
    这人,也就是后来况俊家的家主,况俊嘉祥。
    越三年,况俊嘉祥被封国祀大祭司,位列文武臣工之外,享中西南北四君之厚禄,国家从出征到祭祀,巡狩到祈天,天衍帝无不要听取况俊嘉祥的意见,受其观测星辰的警示……
    白角球一样地蜷住四肢,像只无刺的刺猬般,抵御无数朝他踏过来的脚。
    周围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太真切了,那些面容、声音、和深秋的天杂糅成一片,最终都变成别人踢踹在他身上的沉沉殴打声,他抓着手中沙土,抱着脑袋,一句求饶没有,直到他眼前从发黑开始发红……
    “血!血!出人命了!别打了——”
    不知人群里是谁开始求情的,可是侍卫的拳打脚踢并没有停,人群眼睁睁看着,层层围拢却束手无策,直到听到一声极清极脆的声音划开深秋的天,穿云破云般喝止了他们:“都给孤住手!”
    声音之啸厉,仿佛雏鸟之清啼!
    众人一悚,不由让开路来,那一班嚣张的侍卫这才知道收敛,意犹未尽地住了手。
    头破血流的白角终于也喘出一口气来,他像是一条抓着半条命的死鱼一般,费力地“哈——”了一声,无力地翻了个个儿,四肢大开,瘫开在地——
    “殿下!是殿下!”有旁观人激动地交头接耳起来。
    白角这才从满头满身的黄土中,睁开被打肿的眼角,只见湛蓝的天穹里,来人层衣重裾、黑革红衣,凝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疾步而担忧地走向他。
    “你还好嚒?还清醒着嚒?”
    他俯身问询他,白角一时眼眶发烫,浑身发烫,只有不住地点头。
    辛鸾见白角神志还算清明,摆了摆手,立时便有东宫的亲卫将白角扶将起来。
    辛鸾这才起身,走到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下马的男子面前,众人只见他小小的身量被笼在绀青色的战马的胸膛轮廓之下,辛鸾扬起头颅,挺直背脊,一字一句喝问,“况俊宗,你做什么把他打成样子?!”
    ·
    明堂,后殿,庄珺正与几个少年争执不休。
    正说着,一人骑快马而来,正是刚刚还在正殿二楼的殷桓的副手!只见他一边打马一边喊:“公子襄!不好了!校场门口有人闹事!把太子围住了!”
    一群人正谈到激烈处,此时闻这话,都登时大骇,纷纷转头,厉声问,“怎么回事?!”
    还在调弦的辛襄立时坐不住了,起身扬声,“说清楚些,谁围了太子?”
    那副手下马后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指着前堂,“是,是……是况俊家的长公子,禁军的副将!”
    “况俊宗?”辛襄一愣。
    他脑子一空,一时想不出这两个人怎么起了纷争,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别的了,绕过琴台,提着刀就迈出花厅,跃上了“胭脂”的马背:“况俊不好好在禁军值守?跑到这里做什么?还有怎么没人早来报我?!”
    副手赶紧答,“殿下说他自己能调解得了!”
    “胡闹!”
    辛襄低喝一声,看也没看庄珺一眼,催动着马立刻撒蹄奔了出去,“他连自己殿里婢女吵架都调解不了!怎么摆弄况俊家的儿子!”说着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栎木做的马球咚地落在草地上,再没有少年贵族去追赶,所有人一同调转马头,跟在辛襄的后面,飞快地朝明堂前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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