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要下船嚒?”
    此时小船已入港,眼见着沙滩之上敌友未明的局势,徐斌怕归怕,但该撑出来的骨气他还撑得出,就要引他下舷。
    辛鸾倒是没动,说了一句,“再等等。”
    等什么?
    徐斌不知道,打量着应该是等墨麒麟亲来迎奉他下船,可是这样的局面,墨麒麟肯不肯纡尊降贵很不好说,他心里打鼓,但想着在船上好歹比在岸上安全些,他缓缓退后,也不质疑。
    ·
    “这娃娃既到了,怎地不下船?还等我们去请不成?”
    这一等,申睦这边的将官倒是焦躁了,主公没有发话,他们便不能妄动,他们自觉身处有利位置,自然是等小太子乖乖前来迁就为上,许多事情,威慑只在这一来一去之间,谁先动,谁便先落了下风。
    此时倒是有心细之人提出质问,“未见得哪个是邹吾,只瞧见一列身材矮小的兵士,他是没来嚒。”
    这横生的小小枝节倒是让申睦警觉了,他眯起眼,抬手接过身侧递来的远望镜筒,绷紧下颌。
    “主公,我在渝都未曾见过含章太子有这等护卫,”军祭酒陈英深锁眉头,“他连邹吾都不允随行,却派这一队来护卫,恐怕是偷藏匿行的奇人异士。”
    谭皮啧了好大一声,“军师就是谨慎,管他带的是谁!若是动手,直接砍过去就是了!”
    他们这厢还没定出个章程,那一厢,徐斌的大嗓门已遥遥喊了过来,“传含章太子令说与南君听——”
    如此,一众骄兵悍将抬首。
    “孤已经位南君行船两余里,南君便不肯为孤行这两百步嚒?”
    倏地,申睦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一直听着手下说话没有表态的他此时眉宇舒展,抬首一挥,“走吧,咱们一起去迎高辛氏的凤凰。”
    苍鹰搏兔不假,但兔子也有蹬鹰的一搏,这小殿下人小但脾气不小,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迎奉于他又有何妨?
    几个将官未能听出含章太子这话里的路数,但主公举步下台,自是无不跟从,数千军士此时潮水一般“哗啦”分开一条路来,申睦带着一众将官,大步前往,邻近船前大笑问辛鸾,“殿下帝德如天,怎可用女儿诈我兵士?”
    他身后的陈英深等将一惊,目光扫向辛鸾身后那一列甲兵,仔细一看,这才看出二十四余人竟无一人是男儿,这让他们刚刚还议论着这是含章太子什么精锐底牌的老将不由面色通红。
    辛鸾笑了笑,雍雍然地抬手,由踏上舢板的墨麒麟亲自引他下船,“兵不厌诈啊将军,再说我本意也并非使诈,这些都是难得的琵琶国手,我是教她们来为兵士演奏助阵,只是入乡随俗才让她们带起甲来。”
    辛鸾动作流畅,宛如行云流水。一言一行,皆是是那种久居尊位的从容不迫,温润和气。
    申睦身后的军汉一听这些女子身份不凡,立刻瞥眼看去,这一细看,果然,女孩们各个眼媚腮红,颜色夺人,一时间他们喜不自胜,倒是生出些手足无措的笨拙,让开一步让她们随含章太子先行,唯独陈英深与谭皮两人不喜军中红粉,紧缀着墨麒麟,目不斜视。
    徐斌随在这两位将军左侧略后方,畏惧地看了看身前两道魁梧大汉的身影,回头又看看了他们带来的一列娇小的琵琶女。他们这些人南境将官,各个身高八尺有余披甲带刃,黑压压地走在后面,停在左右,就好像四面左右都压了巍峨的大山,随时倾崩,老徐自认这数个月自己体魄有些长进了,可每口气还是喘得艰难,旌旗招展翻空影,他看着辛鸾还明月风清地和墨麒麟有谈有笑,简直就要吓得两泪纵横。
    可辛鸾此时看南境军的心境和徐斌的殊然不同,他游目四顾,深深为眼前情状打动,见而大喜,朝墨麒麟赞道,“将军治军甚明,军容甚健,军威甚隆,可见吾国国力甚强。”
    墨麒麟垂眸而笑,问,“那我南境军比赤炎军如何?”
    辛鸾怔了一下,随即一笑,“赤炎陆上雄师,南境海上游蛟。南君也是赤炎出身,南境军比赤炎军如何,何必问孤呢?”
    这话谭皮却不爱听了,“海上游蛟,却非海上蛟龙,看来是我南境军不能震外侮宵小,不然殿下何必如此轻吾?”
    这充满火气的一句话,激得一行人全都警觉了起来,辛鸾脚步不停,回首眼角一瞥,淡淡地看了谭皮一眼。
    那眼风威严而淡漠,就好似江河流风一般,坦然而没有丝毫波动。
    谭皮呼吸一紧,下意识就去摸右手的兵刃。
    徐斌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右手无声就提起拳头。
    就当此时,申睦轻描淡写地接过话来,“游蛟入海,同样呼风唤雨,一字之评,谭将军不可无礼。”一只巨手忽然在众人中无声稳稳压下,所有躁动一时都没了生息,这时申睦才审慎地看向辛鸾,“不过臣也好奇,刚刚殿下一人对千人,心中竟一丝畏惧也无嚒?”
    这话就是要掀辛鸾强作镇定的底,身后谭皮眼露讥诮,陈英深也噙起饶有兴味的笑意。
    辛鸾一怔,也是没想到南君这么直白,苦笑两下,展臂示意南君边走边说,“南君既然问了,那孤就实话说与你听,自然是害怕的。人狭路相逢数百倍于己的庞然大物,怕是人之常情,我去岁明堂时还是手不能提的深宫少年,高粱纨绔都可以将我惊于马前,‘废物’头衔被人大肆传播,神京权贵门户无人不暗称我‘望之不似人君’……孤本体弱,世人未之奇也,”说着他笑着回了下头,“这事体,诸将合该都有耳闻。”
    没有强自支撑,亦没有矢口否认,不光是徐斌,便是身后人如陈英深也愣住了。
    一个人只有对自己的评价毫不在意,才可以在外人面前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而只有一个人真的胸有丘壑,才不在意这般的刻薄诋毁。
    可军中有粗浅不通人情者谭皮,还以为小太子这是怕了,大笑着插言道,“不过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将来您若和我们风里雨里厮杀,大场面见多了便也就好了。”
    申睦眉心倏地一折,正要出言呵斥,辛鸾却已半侧过身,气势陡然而起,“将军此言差矣。我身之所在,武将列阵操甲,王孙辞楼下殿,何需前线厮杀?”
    他凤目含威,明亮而幽深的眼睛倏地直刺过去,偶露的峥嵘竟刺得谭皮忍不住后倾。
    谭皮如何能想得到这个姿容短小的少年竟有这样危险的眼神,竟有这样笼盖四野的气势,一时怔忡中,只听来得及听到他威然而肃杀的开口,“谭将军,我从不必见大场面。”
    那声音笃定冰冷,斩钉而截铁,“只因我就是大场面。”
    ·
    辰时末,医署,一片狼藉。
    “……不是我。”虚弱的声音从庞牙喉咙里吐出来。
    红窃脂上前一步质问庞牙是否是杀害极乐坊萍坊外女子之人,庞牙厌烦地看了红窃脂一眼,说完这一句便轻蔑地扭过头。
    他这说法红窃脂显然是不信的,她“哼”了一声,讥讽,“是啊,杀人这么大的事哪有乖乖招供的,少不得要叫几声冤枉。”
    她这就是看他要死了,害怕骂些恶毒的话来一口气死了他,不然就这种夯货,她拳打脚踢都不为过,不受点皮肉之苦就下地狱,真是太便宜他了!谁知庞牙情绪稳定得很,丝毫没有被讥讽过的激动,他气若游丝地掀了掀眼皮,又闭上。
    这漠视在红窃脂看来就是挑衅,一枚火星子直接把红窃脂燎着了:这狂徒看自己不敢动手,还得意上了啊?她扭头,朝着外面的馆班大声大喝:“都给我跑着去萍坊喊田山七!让他赶紧下来,杀人凶手就要咽气了,他们再不来就搞出悬案了!”
    说着扭过头,朝着庞牙一字一句,“你放心,你的性命是性命,那姑娘的性命也是性命,便宜不了你的!”
    她不屑这种男人久矣,自己娶不老婆也不好好讨,三心二意,漫天撒网,一看自己要死了,就恶向胆边生!她先入为主,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得对,气得直想骂人。时风月站起身在一旁洗手更换外衫,红窃脂守着这局面暴躁地来回打转,心想,这武道衙门的人怎么还不来啊?
    此时人群集聚的差不多都被馆班请回了各自屋子里,大清晨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接班,眼瞧着这一通乱象,血淋淋的有些畏怯,换了衣裳打了声招呼都避开着凶徒走,唯独这厅内还有几个银发老太太远远地站着,衣服上缀着补丁,紧皱着满脸的褶子往这边看,劝也不走。
    红窃脂压着火气,尽量好言好语,“这没您们的事儿,都赶紧回去吧,本来老人就易感,别把您传重了。”她知道这几个阿婆,信教,平日挺热心的,能活动的还会帮着医师推个小车,给人分碗送药什么的。
    “红姑娘……”打头的老太一脸肃然地凑了上来。
    红窃脂皱眉:“嗯?”
    “我等都是蛇母座下烧香的信众,刚才听这后生说他也信蛇母,此人劫人害人罪孽深重,但眼下阳寿将近,孽缘未断,不得解脱升天也是可怜,求姑娘借我们一炷香时间,诵几遍读下生经,成全一段功德。”
    “……哈?”
    红窃脂闻而瞠目,不由大惊。“孽缘”、“功德”的她不懂,但是这是什么场合?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你们怎么还想传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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