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余门那夜,红窃脂可算是将渝都的教徒的好感败了个干净,她这段时间没有别的想法,唯独的想法就是邹吾和辛鸾这两口子的脾气可真是太好了啊,忍字功夫练到家,这些煽动民乱的,他们居然只查贼首,不问余众,连个邪教的帽子都没给他们打上,居然就这么放任了?
    而这些信教的老太太也真的配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一点也不发觉风声紧,来住医署照样来住医署,每日在自己的小屋里该诵经诵经,该祭拜祭拜,还经常同教徒中交流心得,在病友和医师之中拉人入教,甚至红窃脂这等的阎王脾气都要时不时被她们骚扰。
    有一次红窃脂问她们你们祭祀为啥要杀鸟?
    她们回答:因为蛇母最喜欢吃鸟。
    呵呵,听听这话,多新鲜呐,红窃脂大为皱眉:她们怎么不打听打听高辛氏的图腾是什么呢?想着真怪不得他们生病,信教让人愚蠢,脑子越蠢,病得越重。
    就这样无礼的要求,红窃脂当然是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时风月却插口:“让她们来吧。”
    红窃脂一顿,舌头差点打结。
    四个老太婆掌心合十,赶紧朝时风月行礼,“时大夫仁心。”
    红窃脂无奈地啧了声:“真麻烦啊……”说着她比划了一下,圈出个位置,“那你们别靠近,远点念吧,衙门的人来了你们就撤。”
    濒死的人会散发出奇怪的臭味,酸苦,酸臭,酸败,浓烈地混合着,庞牙这人也应该是自知活不长久,今日事败,不管如何,都是心愿已了,那味道便忽地如水泼般泄了出来,远远的,便浓郁地让人作呕。
    “姐姐干嘛让人超度他?”红窃脂蒙着面,时风月矮她一些,她便要侧过身去。
    时风月细长的柳眉轻轻地蹙起,看着眼前景象,忧愁地叹息一声,“因为我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病人死去。”
    这回答让红窃脂惊讶,她睁大眼睛看时风月,医师深蓝色的布袍映得她的脸孔冰清玉洁,就宛如佛前的莲花。
    “我知道拿着无效药还要喝下去的滋味,我跟很多人说过现在的配伍并不能药到病除,只能缓解,若是家人体质弱,还是很可能撒手人寰。百姓对医家有误解,他们总以为用药就一定会祛病,所以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会很固执地认为你在给他们喝’没用’的药,可即便是这样,这里的人还是会小心翼翼地捧给家人喝,告诉自己这药就是有用的,走路时死死盯着药碗,生怕洒出一滴一毫。”
    “得了疫症,就好比人好好走着阳光忽然坠进了深渊,他们开始只能思考眼前十天的日子,整日在期望和绝望中拉扯折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没了。”时风月紧蹙着眉头,听着那下生经,轻轻地呢喃,“这些人的行为的确没法用常理度之,可恋生恶死,惊惧忧怖,这都是人之常情,我没办法坦然着看他们死,但至少,我想他们临死前可以坦然地往生极乐,再不受折磨。”
    救人杀人,许多事都只在时风月一念之间。
    她刚才是没办法,因为知道怎样会让一个狂徒一个病人心灰意冷,所以她那样击溃庞牙的防线,可她利用的因由自己都会觉得可耻,她是个大夫,她至今还没能调配出可以根治的配伍药,那些声嘶力竭的求生,声泪俱下的倾诉,一声一声,哪一句听来不断肠?
    “可……”
    红窃脂踌躇,“道理我都懂……可他们是蛇母教啊。”她压低了声音,“姐姐不觉得他们这个教太猖狂了嚒?无风起浪,策动暴乱,教众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就是轻易受人挑拨之辈,还分布得这样广,多不安全?您干嘛让他们临终祷告呢?我要是辛鸾,我第一个连根拔起这淫祀邪教!”
    时风月看了红窃脂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心想这还是年轻,她懂什么?她刚刚压根就是没听进去啊!
    “一个朝廷越腐败无能,越没有控制力,民众信教才越多。”
    “啊?”红窃脂张大嘴。
    “蛇母教是如何兴盛的?是十四年前南境的大水灾和蛇灾。当年正逢赤炎十七番裴将军冤死南境,天衍帝震怒,申睦忙于大改兵制,未曾稍加抚恤百姓,蛇母教才在民间兴起,他们组织松散,信众多老幼妇孺,你说他们藏污纳垢,还不如说是有心人在利用蛇教之名作乱。”
    时风月:“你去看那些江河日下,行将就木的枯朽王朝,它们无一不教名众多,教众横行,因为老百姓正常的途经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会聚众抱团,寄托鬼神。他们朝廷镇压这些平民百姓时,也无一不是用雷霆手段强力镇压,朝臣们众口一词,出奇地统一,无一不是说此恶例一开,叛逆将源源不尽……谁知他们真的说中了其一,就是强力弹压后,叛乱源源不尽。”
    “大疫大灾当前,恋生恶死,惊惧忧怖这本是人之常情,宣余门之乱,巢将军的赤炎军已成合围之势,含章太子为什么不动手?因为含章太子也知道,堂堂朝廷名器,实在不该为了杀灭一个大部分都是穷苦百姓的教坛而动,他在上面点一个头,底下有无数人会抬脚碾碎这些无权无势之人,他若连这点事情都容不得,连这些碎碎叨叨老太太都要害怕她们拿起棍子造反,不往自己的阵营的里拉,死劲往外面推,他还做什么吞并天下一统六合的美梦?”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后来的后来,渝都百姓因纪念天衍十六年这场瘟疫,自行推平了两座下山城最大的祝坛,改建两座气派堂皇的生祠。渝都百姓识字不多,好像天然就喜欢祭拜个什么东西,最后这两座生祠,一座祭拜的是最终配伍出瘟疫药方的时风月,时人皆成之为“神医”。时风月后来听说哭笑不得,说自己到最后没能矫正过来百姓对瘟疫“花眼”的叫法,没想到自己的名姓却被这么多人记住了,还自发给她立了庙宇,真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而另一座生词,大殿的正中雕塑的是一只翘首东方的凤凰,其座宽两丈,其像高四长,怒金赤彩,堂堂皇皇,其身五采而文,铭德、义、礼、仁、信,座下镌无数名姓,皆是因此役战死的英雄碑铭,后世有书,称“是鸟也,饮食自然,善歌善舞,逢日出东方,绕山三匝,是时百鸟和鸣,见之,则天下安宁。”
    时风月说得没错,这世道就是这样,老百姓世代相传的褒贬不在史籍之中,而是在口耳之间,他们说你奸你便奸,说你忠你便忠,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是毁是誉,是讥是谗。
    从来就没得商量。
    ·
    锋利的剑刃划开白涅砂,申睦提着已经磨得发亮的剑柄,剑锋在白沙地上几下勾画出天衍的版图整个,辛鸾蹲下身,捡起几块石子,扔在几处重镇之上,墨麒麟与他对视一下,剑锋轻抖,画出几条水文。
    “先帝教你这些的?”
    辛鸾摇头,拍了拍手掌上的尘砂,“亲爹教儿子,都是教不来的。纵然他文采武功、阅历见闻独步天下,光是狠心这一条,就直接在孩子面前败下阵来。”
    墨麒麟:“所以古人易子而教……”
    辛鸾重重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此时屏退了下属、扈从,独处着攀到海湾群崖之上,墨麒麟闲散地咬着一根草芯,漫不经心地勾画水文,“不过先帝宽厚,他只有你这么个一个孩子,自然只能做慈父。我父亲当年不教我,可不是因为狠不下心,是因为我的兄弟太多,我是他最不喜的那个。”
    这山川地图大,辛鸾提着衣摆,迈过蜀地,蹦到他跟前来,申睦身躯伟岸,高人一头,辛鸾在他身边就好像是一只啄谷子的小鸟,柔软的手抚上他拿剑的手,用力拍了拍,“这有什么关系,七国并立时的小小白国,宿恒侯看走了眼,传位你大哥,却不传位于你,你如今成就早已盖过你父祖三代,做这天衍空前的南境封君,谁敢不当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
    墨麒麟淡淡一笑,并不将这安慰放在心上,只点着天下江河,挥斥方遒。
    “小儿可知外面正发生什么?”
    “略有耳闻。”
    辛鸾舒展了一下手指,掰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北方北君闾丘失势,北境颛孙家与公羊家争锋,辛涧派遣齐嵩镇压,局面尚未可知,中境出现十年来最大蝗灾收成减产,天衍粮仓告急。东境……东境开始夺储之争,公子襄所住鸾乌殿前些时日刚发生过移宫之案。”
    墨麒麟看他一眼,“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皆知。你有心。”
    辛鸾淡淡一笑,从容道,“我身负国仇家恨,还等着有朝一日亲率铁骑杀回东境呢,破辛涧之兵,纳辛涧之印,亲自手刃仇怨者。”
    他抬头看他:“家事,国事,天下事,我不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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