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腿间的血越流越多,我握住距离最近的一个护士的手,“保小。”
    护士低下头,“放心,都会平安。”
    我握得更紧,“我丈夫...在外地出事了。”
    我仰倒,陷入漆黑,冯斯乾衣袖蹭着虚掩的侧门一闪而过。
    我在麻醉失效的两天后才苏醒。十一月的江城下了雪,莹白的雪色卷着同样苍白的阳光穿透窗帘,寂静无声洒在病房。我缓缓望向光影最深处,冯斯乾逆光而立,臂弯内抱着一个极小极软的婴儿,只有他一半胳膊长,巴掌宽,裹在一条棉被内。他此刻笑容很浅,可是难得纯粹,不掺杂半分杂质与恶毒,干净温柔,那是一种我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温柔,不属于这个心狠手辣男人的一丝温柔。
    婴儿贴着他胸口沉睡,不吵不闹,胎发一团乌黑水亮的濡湿。
    林宗易的发量多,浓黑而坚硬,同他一模一样。
    我恍惚欠身,剖腹的刀口扯得生疼,我猛抽气,又躺回病床,吃力喘息着,“怎么是你。”
    冯斯乾眼皮都未曾掀开,食指触碰婴儿的脸蛋,“林太太希望是谁。”
    我脱口而出,“宗易呢。”
    他忽然笑出声,“林太太忘了吗。”他字字诛心,“林宗易葬身渭城了。”
    “你们合伙骗我!”我死死捏着床单,“他答应过我,回来陪我生产,他不会对我食言。”
    我失控一般不断重复这句,脑子却一片空白,余光瞥见床头柜的手机,我探出手臂抓住,颤抖着输入林宗易的号码,冯斯乾一言不发,他冷眼旁观这副场面,任由我沉浸在徒劳无功之中。
    “宗易,接电话。”
    我拨了无数次,那边也无数次提示关机,这串我默记于心的号码仿佛就此从世界蒸发,我终于意识到,我可能失去林宗易了。
    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失去了无比依赖的丈夫。
    那个温润体贴给予我呵护的男人,曾经欺骗我却用八个月的每一分每一秒向我赎罪的男人,他带给我的浓烈而短暂的温情,回味起来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在这一刻剜割着我的心。
    我对着屏幕声嘶力竭,“林宗易!你接电话!”
    冯斯乾怀中熟睡的婴儿突然爆发啼哭,哭声惊醒了我,我立马捂住嘴,不再大叫吓着他,在极端的压抑下,我浑身抽搐得更厉害,连带床铺也震颤。
    “想见他吗?”
    我停止呜咽,盯着冯斯乾,明知他不是真心问我,也抱有侥幸的期待盯着他。
    他饶有兴味审视我反应,“很遗憾林太太见不到他了。渭城这场连环车祸引发爆炸,盘山公路七辆车毁于一旦,死伤十余人,林宗易的车都化为焦炭,何况他血肉之躯。”
    我不顾小腹传来的剧痛,从床上坐起,“我没有亲眼所见,我不相信你们任何人。”
    护士目睹这一幕,惊慌冲到床边,使劲摁住我肩膀,“太太,术中您已经大出血了,伤口再次出血会要命的!”
    她小心翼翼撩开病号服,检查着轻微渗血的刀口,我越过护士头顶,隔空瞪着冯斯乾,他按响急救铃,没多久又有一名护士进来,他将大哭不止的婴儿交给对方,示意她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让我看一眼,“林太太或许应该省省力气,给宗易办后事。”
    我追随护士离开的背影,“把孩子给我!”她猝然停下,扭过头,眼神征询冯斯乾,我哀求她,“孩子不是他的,我丈夫来不了,你把孩子给我。”
    冯斯乾眯眼扫向护士,她领会他意图,拉开棉被的边角盖住孩子脸,包得严严实实撤出病房。
    “给你。”他闷笑,“你带他走得了吗。”
    我凝望那扇只晃动了一下便静止的门扉,像是被抽干了体内所有血液,无力再吐出一个字,更无力再面对这一切,我闭上眼,在冯斯乾的视线里一点点消沉下去,犹如一具毫无反应的死尸。
    冯斯乾整理着衣服褶皱,走向紧闭的窗户,他背对我,指腹有一搭无一搭叩击在延伸出的一截窗台,“是个男孩。”
    我身侧蜷缩的手指动了动。
    他语气意味深长,“不知是否宗易有后了,或是我喜得贵子。”
    我瞬间一僵。
    “倘若我的种——”他噙着淡笑,“林太太还真是送给我一份不小的惊喜。”
    他长身玉立,如一棵挺拔的松柏,“很快会出结果。”
    我当即警惕看向他,“什么结果。”
    冯斯乾神态从容眺望远处在雪光里的摩天大楼,“关于孩子父亲的悬念。”
    我抽出垫在后脑勺的枕头,发了疯般砍向他后背,“这是宗易的孩子,林家的血脉,和你没半点关系,你没资格插手!”
    “林太太心虚吗。还是畏惧出人意料的结果。”他转过身,眼睛带笑,“冀城的两次,时间正好对得上。”
    冀城也确实是我一块心病,早期我怀疑过,但实打实的两粒药咽下,没理由中招。刚得知我怀孕,冯斯乾提及过此事,我没当回事,这节骨眼他旧话重提,我刹那如临大敌,“我吃药了!”
    冯斯乾笑着问,“是吗。”
    我一怔。
    他朝我走来,“你吃了什么药。”
    我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莫名感到脊背发寒,不由自主一激灵,“避孕药。”
    “避孕药?”他笑纹愈加深邃,“你确定吗。”
    我屏息静气,“你什么意思。”
    冯斯乾敛去三分笑,“没什么意思,逗一逗林太太,顺便试验一番你的心意,说不准天意弄人呢?”
    “如果是你的——”后半句吞在舌尖,我陷落于他幽深的瞳孔内,我面容在泛白,泛青,直至冯斯乾逼近我,“是我的如何。”
    我顿时攥拳,越攥越紧,像跟自己较劲,只片刻,“没有这种假设。”
    冯斯乾指节弯曲,流连过我眼尾和鼻尖,擦拭掉一滴旧泪又坠落一滴新泪,周而复始,他耐心耗尽,五指用力钳住我下巴,强制撅起,我脸在他掌中顷刻间挤压狰狞。
    他阴恻恻的目光定格在我布满泪痕的眉眼,“林太太对丈夫这样矢志不渝,宗易泉下有知,死也瞑目了。”冯斯乾俯下身,眉间浮现出笑意,看似是笑意,却不明喜怒,透着一股阴狠,“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带着恨意凝视他,不语。
    “韩卿,你最好祈祷孩子是我的,我不会给别人养。”
    我扣住冯斯乾手,下巴挣脱他桎梏,“不需要你养。”
    “自己养吗?”他居高临下,“这位索文集团的法定继承人,你知道多少人盼望他夭折吗。”冯斯乾轻笑,“殷沛东,索文的董事,还有他幕后不与人知的仇家,他一路闯上来,挡了不计其数同行的路。”
    我呆滞住。
    眼角的泪痣经过泪水浸泡,分外清澈妖娆,冯斯乾抚摸着它,“可惜我识破了林太太擅于勾人演戏的面目,这次我不可能再怜悯你的绝境。”
    “冯斯乾。”我直勾勾望着他,太久没喝水了,开口是晦涩的嗓音,“是不是你干的。”
    他神色波澜不惊,“什么是我干的。”
    我两排牙齿狠狠战栗,才平息的眼泪又从眼眶内翻滚下来,“宗易出意外,你有没有在暗处下手。”
    他默不作声同我对视。
    林宗易三十八年什么风浪没捱过,什么阴谋没玩过,那条道上风起云涌,他都站稳脚跟了,凭他的谨慎高明,寻常的人为灾祸根本击不垮他,他早就嗅到风声绕开了,更别提搭上命,要说天灾,太过巧合必定有玄机,能让他赔上如此大代价的,除非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放眼江城,和林宗易过把手还不吃大亏的,只有冯斯乾了,他能明面上接招,自然能私下放损招。
    温热的泪珠蔓延过冯斯乾手背,在筋脉处融化,流进他袖口,我连咬破了唇瓣都没有知觉,鲜血溢出我还在咬着,冯斯乾伸手掰开我下颌,强行唇齿分离,“你以为我有这份本事操纵天高皇帝远的渭城,玩这么大一局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底下的亡命之徒从不是少数。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
    冯斯乾冷笑,“既然林太太认定了,可以报警揭发我。”他略微松开手,“只要你有证据。”
    他撂下这一句,反手一推,我扬起的头被他按回被子里,他摘下搭在衣架的黑色大衣,开门扬长而去。
    我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冯斯乾没有去而复返,我强忍身下的灼痛爬起,保镖此时不在门外,长椅是空的,我艰难撑住墙壁一步步挪出病房,挪进走廊,再挪到标注着育婴室牌子的房间,我没有看过孩子的长相,认不出哪个是他,只能依靠直觉挨个寻觅,我在第一排位置发现一个胎毛最厚的婴儿,皱巴巴躺在保温箱中,小手抵住箱壁,头往里面偏,右耳的耳垂生长着一颗俏丽嫣红的小痣。
    我顺着巨大的玻璃罩滑落,整个人崩溃痛哭。
    林宗易没有看到孩子,我们的最后一面也那样潦草匆匆。他给了我百般的温存,以及一个戛然而止的故事。
    进病房换药的护士发现我失踪了,她焦急跑出,四下搜索我的踪迹,最终在育婴室找到了我,她飞奔过来,我彻底扛不住透支殆尽的体力,在她还没来得及扶起我,眼前骤然一黑,昏厥在冰凉的地上。
    我再度恢复意识,伴随着一个噩梦。梦里是通天的火光,炙烤着我皮肤,在浓稠的烟熏中难以呼吸,它太逼真,逼真到我分不清梦和现实,好像跌进万丈深渊,深渊之下是烈火里挣扎的林宗易,火焰一寸寸吞噬掉他英俊的面孔和高大身躯,烧得皮开肉绽,他用仅剩的一口气喊我名字,我试图救他,可一次又一次被大火冲开。
    我在梦中绝望嘶吼,极致的大悲使我醒来,我发觉自己被束缚住,完全动弹不得,手和脚绑在床沿的一头一尾,虽然绑住我的是非常柔软的布条,也留有小幅度活动的空隙,但唯独脱离不了这张床。
    我听见冯斯乾的声音,他身后半米间隔站着周浦,两人在低声对话,“韩小姐去育婴室的时候,保镖凑巧在男厕,另一名保镖在门诊拿药。”
    冯斯乾松了松深蓝色的衬衫衣领,“再多安排两个。”
    周浦拧眉,“您是担心韩小姐,还是要控制她。”
    万千灯火映入冯斯乾眼中,他语调平静无起伏,“你话多了。”
    周浦偷偷观察冯斯乾的脸色,“冯太太承认了在韩小姐生产当天约过她。”他欲言又止,“不过没有承认收买保姆下药,导致她胎动早产。”
    冯斯乾神情淡漠,并未针对殷怡的行为多言,“林宗易的死因,殷沛东是什么态度。”
    周浦说,“他昨天连夜启程飞往渭城,索文资产丰厚,殷沛东当然要打着亲属的旗号分一杯羹,他奔波这一趟也是做戏给同僚看,然后顺理成章接管林宗易名下的部分遗产,他无非是图谋不轨而已,发妻早已亡故多年,一个小舅子,他不会浪费精力深入调查。”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又悄无声息阖住,被子下的身体紧绷着。
    冯斯乾眼底闪烁着一缕光,危险而凛冽的寒光,“你跟过去,我不看警方的结论,我要你亲自证实。”
    周浦迟疑,“您是觉得?”
    “我并不觉得什么。”冯斯乾漫不经心把玩一枚银白的金属打火机,“我只是喜欢万无一失。”
    我全身毛孔冷到极点。
    周浦还要说什么,冯斯乾的电话在这时响了,他划开看来显,又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安静睡着,他才放在耳畔接听,是殷怡的来电。
    她问他在哪。
    冯斯乾面不改色回答,“在公司。”
    殷怡沉默了数秒,“哪家公司。”
    冯斯乾含笑问回去,“有几家。”
    殷怡说,“是华京吗?”
    冯斯乾随口嗯了声。
    殷怡似乎在走楼梯,“我在华京,你办公室。”
    冯斯乾眉目一沉,笑也停住。
    殷怡说,“斯乾,你究竟在哪。”
    一个保镖拿着化验单推门从外面走入,抵达冯斯乾面前,后者单手插兜,使了个眼色,保镖驻足没吭声。
    他答复,“在住处。”
    殷怡又是一阵沉默。
    冯斯乾接过亲子鉴定报告,面无表情浏览数据,良久,他将报告单折叠,递回保镖,保镖揣进口袋里,离开病房。
    守了我三天四夜,殷怡又查岗,冯斯乾大约应付得疲乏极了,他拇指揉着太阳穴,“我晚点回家。”
    殷怡说,“我在病房门口,我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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