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门,斜斜透入,洒在杨朝夕脖颈后背上,竟有几分灼人之感。
    许是背光的缘故,杨朝夕面上窘迫之色,倒被光晕遮去了不少。只是陡然间、被天极护法覃湘楚一句诘问,不知如何作答。
    短暂错愕后,杨朝夕已回过神来:自是明白覃湘楚被众人围观、心中误会已生。以为自己方才趁中院无人,偷偷与覃师妹亲昵狎亵,还故意留下首尾、忝颜来见。因此才怒不可遏、开口相诘。
    然而这左颊唇印,实是小蛮所留。自己更不能为叫覃湘楚消除误会,便将小蛮之事和盘托出。小蛮即为圣女,便是沟通神主、供奉圣火、守护教义、断情绝欲的活图腾。若叫众教徒知晓此事,只怕会在祆教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鉴于此,加上又没想到合理的托词,杨朝夕只好如木人泥偶一般,呆呆立在堂中。
    柳晓暮见众人各露了然之色,气氛渐渐古怪,才轻咳一声笑道:“天极!你们可都错怪了杨少侠。那唇印色泽偏紫、有一丝安息香的气味,只有教中百合卫惯常所使口脂、才是这般。不过近来,这些百合卫确有些胡闹!虽知她们喜好俊俏后生,却没料到、她们敢和杨少侠这般玩笑……若叫我查到是哪个,定罚不饶。
    至于你家覃丫头,本就是修道的女冠、素来不重粉饰穿戴,近来又怏怏不乐,整日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怎会去学百合卫浓妆艳抹?你这个做爹爹的、提防杨少侠倒还罢了,却怎么能信不过自家女儿的品性?”
    覃湘楚顿时一脸尴尬,先对杨朝夕抱了抱拳,算作赔礼。又拢手作焰,向柳晓暮拜道:“圣姑宽宥!似口脂、花钿这类闺阁之物,卑下甚少关注。府中所营铺、肆、行、舍,虽也经手采买,却皆是交给下面掌柜去做。卑下实在孤陋寡闻,倒叫圣姑见笑啦!”
    众人见两人一应一答,便已猜到圣姑“小事化了”之意,纷纷作恍然大悟之状,才将这事揭了过去。
    倒是坐在上首的李长源,以为弟子年少淘气、竟已开始寻胡姬厮混,顿时显出几分不快:“冲灵子!少年之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上清观的授业师傅们,不曾教过你么?待这几日事了,你来东宫见我,领了责罚再说!”
    杨朝夕哭笑不得,却又想不到更好的圆谎之法,只好向师父拱手应了,才五味杂陈地、向柳晓暮瞧去。孰料柳晓暮替他解了围,便不再理会他,接着向教中头目交代别的事情。
    李长源训斥过后,面色稍缓,才转过话锋、说起了正事:“冲灵子,此次你二人被擒,公孙道兄、元夷子道友皆是寝食难安。今日见你虽有小伤、却无大碍,为师心中方才如释重负。
    近来我与萧大人一直在为劝和促谈之事奔波,便是这一两日,太微宫与祆教会面的处所、时辰等诸事,就会敲定下来。若无要紧之事,你便呆在这乞儿帮中,莫再四处走动、横生枝节。”
    杨朝夕知道此次两方会面、意义非凡。师父李长源与河南尹萧大人,定然是殚精竭虑,费了许多周折,才终于说动了两方、肯坐在一张桌案上和谈。而自己这个“中间人”、虽左右不了什么,却也是整件事情的必要一环。师父这般告诫,也是不想自己再被有心之人算计,给好不容易促成的会面、平添出一道变数来。
    想明白这些关节,也不过几息工夫,杨朝夕当即恭恭敬敬行了个稽首之礼:“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履信坊崔府,正堂书房。
    灯树冉冉,明光照彻,虽已是三更天,书房中却恍如白昼一般。
    崔曒倚在书案前,全无睡意,正翻着新送来的一份邸抄。细细看了两遍,面色逐渐舒缓,隐隐中还带着几分得色。却是得知宰相元载近来所奏的几桩要事,得了圣人首肯,已传抄各道、府、州、镇。
    加上近来崔氏与元氏结亲之事,也渐渐在朝中传开。许多比他品级还大些的同僚,与他相叙时,话语间又多了几分客气。越发觉得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日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几乎是计日可待的事情了。
    忽然一阵焦急的脚步声,穿过正堂、停在书房之外,惊扰了这雅静的春夜。
    崔曒眉头微皱:“不宣而至,所为何事?”
    那声音却早失了往日沉稳:“禀家主!那姓杨的小子、还有那覃家丫头,两个多时辰前被……被人劫走了。”
    “什么!被什么人劫去?可曾留下蛛丝马迹?!”崔曒面色一变,霍然起身道。
    “应……应当是锁甲卫所为。山翎卫十几个弟兄全中了迷药,方才刚刚醒来,便赶忙过来禀报。中招之前,记得两个披着锁子甲、肩挎长弓的锁甲卫,与弟兄们斗在了一处……”来人还有些恍惚,仿佛一回忆起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便觉如梦如幻,不能确凿分清真假来。
    “锁甲卫……”
    崔曒一张脸阴沉如水,眼底却透出深深的不甘与忌惮。旋即又见报讯之人双目迷蒙,似乎药力还未散尽,才又道,
    “崔九,若是迷烟之类,你们此刻未必能醒转过来;且迷药醒转之后,却不似这般大醉酩酊的模样……看你这气色,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来人正是崔九,听家主说完,也觉出几分异样:“家主英明!如今回想起来,这迷药却也古怪。那时半空忽地就爆开一团干花,接着奇香满院,旋即不知何人洒下一蓬香料。仆下只觉浑身一软,竟像是每夜睡倒前的那般,却是无比惬意舒服,最后便觉身上几处大穴被人打中,才彻底人事不省。可若是毒药,仆下还在蜀中唐门时、也不曾听过这等奇毒。”
    崔曒叹了口气:“既已劫走,又是太微宫出手,这两个‘烫手山芋’、便权当送给太微宫了。反正崔某捉这小子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有一件,须传告你们五少主和府中幕僚,万不可叫你们六小姐知晓此事,免得她又痴心妄想。”
    “家主,太微宫强取横夺、全然不将我崔氏放在眼里,咱们便这般算了么?!”崔九却是忿忿不平道。
    “不然,你要怎样?去太微宫找王缙,将人再讨回来吗?”
    崔曒冷笑数声,却也是无可奈何。旋即念头一转,面色又舒展开来,接着向崔九道,
    “若是你气不过,明日一早便可放出消息,便说太微宫除恶务尽,已将祆教妖人杨朝夕、覃氏之女覃清捉拿,城中祆教余孽不日便可荡平。届时,胡人便再不敢囤积居奇、恶意罢 市,大伙便又能吃得起粟米了。”
    崔九瞬间明白过来:“家主此计,妙到毫巅!既将崔府从这事中择了出去,又令四处找寻之人、将矛头一齐指向太微宫。”
    崔曒又在书案前坐下,随意捧起一卷簿册:“尤其是那些烦不胜烦的乞儿!才一天工夫、便将我崔府大门吐得臭不可闻,说是今日不见杨少侠,明日还来拜门。这下,便看那些腌臜乞儿、敢不敢跑去太微宫闹事!”
    翌日上午,大概是得了崔九放出的消息,那些臭烘烘的乞儿们,果然没再来崔府滋扰。
    这日恰好休沐,崔曒起得颇晚。刚梳洗穿戴完毕,却见崔大从外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拱手拜道:“家主!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并风夷子、雪夷子两位道长,今日又在阍房中等候。说若见不到家主、便要一直等下去。还说、还说要……”
    “还说什么?!”崔曒见他吞吞吐吐,登时声音一沉、语气更加重了许多。
    “还说六小姐乃是‘天生道种’,与她师徒之缘未尽,要带六小姐回麟迹观静修,不必再理会凡尘俗务……”崔大壮了壮胆子,终究小声将佟春溪原意,又复述了一番。
    “放屁!”崔曒一掌拍得几案上木梳、菱镜跳起,罕见地爆了句粗口,“怪不得元相他们素来不喜道门,果然是一群故作高深、误人子弟之徒!”
    “那么……仆下便寻个由头,还将她们打发走便是!”崔大恭身行了个礼、便要就走。
    “回来!”崔曒叫住他,沉吟片刻道,“还是叫到正堂一叙吧!躲躲闪闪、终非长久之策。莫叫那些方外之人,说我崔府不尊师重道。”
    一盏茶后,佟春溪三人在崔大带引下、款步进了正堂。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主位上的崔曒,竟没有起身相迎之意。
    佟春溪也不着恼,淡笑拱手道:“崔师弟,许久不见!”
    “回来!”崔曒叫住他,沉吟片刻道,“还是叫到正堂一叙吧!躲躲闪闪、终非长久之策。莫叫那些方外之人,说我崔府不尊师重道。”
    一盏茶后,佟春溪三人在崔大带引下、款步进了正堂。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主位上的崔曒,竟没有起身相迎之意。
    佟春溪也不着恼,淡笑拱手道:“崔师弟,许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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