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士尧险些在躺椅上就这么睡过去,准备前往膳房料理午膳前,他拍了拍树上落下在衣服上的树叶,碰巧拂到在腰间一直别着的玉牌。
    就是那块文熙瑶在元宵节前一天送的玉牌,两个拇指大小,挂着的五彩绳编穗子。
    起初听文熙瑶说这小饰物是以前的一件东西,伊士尧与何禾就她脑中的混乱记忆展开讨论后,就开始误以为玉牌与她的生父有关,直到现在他依然没弄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自己。
    他摸了摸玉牌上起伏痕迹,一株禾苗和一轮明月——如果禾苗是指何禾的话,那这月亮说是指文熙瑶就显得不着调。
    用衣服把玉牌表面擦了擦干净,伊士尧站起身悠悠地走回膳房。
    才走到外间,正应该在快速准备午膳的厨子们此刻却聚在一处,你一句他一句地闲聊着,看到何贵从外头进来,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伊士尧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不感兴趣,更何况和一群陌生人搭话茬儿,谈吐言语、遣词造句很难不被识破真实身份。
    他向几人微微点点头,径直往里屋走,却被一个好事又爱打听的人叫住了。
    “何御厨,方才这会儿都没见你,听闻前头的事了吗?”
    “方才在后院歇息,未曾听闻前头的事。”伊士尧不想回他,但在众人注视下又不得不回。
    “如此方好,方好,哎,你再给何御厨讲讲。”这人拉扯上另一个人,面朝何贵说。
    被拉上的这人是个杂役太监,哪儿差人手,哪儿就需要他,也因此可以在这行宫之中自由走动,这样一来就成了前殿、大殿、后殿与后院的“传声筒”。
    后院自然是没有什么事值得往前边传的,但前方三座大殿加上那片广场,全是故事。
    “方说过一回,此时又一回,尔等听着不腻烦?”杂役太监朝何贵行了礼,但没开腔说话。
    伊士尧感觉自己不作回应,眼前的事不会有结果,想了想说,“可是秀女初选的事?”
    杂役太监见何御厨在问,便笑了笑,“正如何御厨所言,哎哟好不热闹。”
    “若无妨,此时细与我讲讲?”伊士尧看了眼里间,心想时间属实有些宽裕,听听便听听。
    “何御厨都如此说了,小的自然如实相告,您是不知方才在前殿门外场子里,郑皇贵妃娘娘正冲各位监场们大发雷霆呢。”这杂役太监一句话说得有声有色,让伊士尧有想听下去的意思,又听说是郑皇贵妃的事,于是向众人前凑近了两步。
    “接着说,是何事让娘娘动怒?”
    “还不就是那点事,或是银两,或是关系呗,”杂役太监看了眼听得认真的何贵,自己在一旁的大茶壶倒了一杯碎末子茶,一气喝下,“听前边儿伺候的公公说,是有监场收了富贾的银两,要把家中的女儿送入中选,结果被娘娘查出来,一群人在监场台上当时就跪下了。”
    伊士尧想到被何宁老爷子拉去梁府做饭的事,“此些个动作……怎么也不藏着掖着点?”
    “嗐,若不是娘娘突然从宫中出来,这事光明磊落地做又如何?司礼监梁秀殳梁公公平日在四处散那么些钱,岂是大风刮来的?他此回做监场,岂有出淤泥而不染之理?”这杂役太监听上去念过几年书,时不时来一两句带典故的话。
    “这是有理了。”伊士尧琢磨刚脑子里在想梁府的事,马上就听到关于梁秀殳的事,“既如此,梁秀……梁公公想必亦无法脱了干系?”
    “正是!现如今行宫里,除了郑皇贵妃、三皇子殿下,再论下一位,就是梁公公了,可偏这回撞见娘娘,这自是小巫见大巫,该被拿捏,自被拿捏。”杂役太监说得眉飞色舞,反而伊士尧的面色越来越沉重。
    他想的是,既然何宁找的是梁秀殳,那何禾的事也有可能因为梁秀殳失策,受到影响,但这时他又不好直接问这个杂役太监。
    “你这么说,就不怕梁公公知道了,重重罚你?”另外有人揶揄杂役太监。
    “罚了我倒好了,这前前后后哪缺了人都要我去,就方才一会儿,我又是去广场搬条凳,又是去前殿……哎,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杂役太监一拍大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边泡边说,声音越来越远,“你们知就是了,别给我瞎传啊,尤其那几个挨廷杖的秀女,万一人家里手眼通天,到时又回到这行宫里来了,我还活不活了?”
    “挨廷杖的秀女?这又是何事?”伊士尧不甘心地望向杂役太监的背影,试探地问向其他人。
    最初那个好事的呵呵一笑,“还不是因同样事,被娘娘查出来,当殿挨板子呗,方才的这小子,说他胆小,倒是什么话都敢往外撂;说他胆大,看给他吓的……”
    几人哄笑一趟,各自散去,忙手头的事。
    伊士尧低头瞥了一眼腰上的玉牌,又隔衣服摸了摸衣襟里的定神纸包,不免担心起何禾来,可一时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午膳要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那“传声筒”前边忙完回来。
    杂役太监本来是被安排去前殿守着,因为一时间皇三子和一众太监都跑到走廊去了,可在后院闲聊这一阵,正赶上皇三子与何禾在走廊里对话,意外听到何贵的名字,心想竟不知道这入选的秀女竟然是何贵的妹子。
    被安排的事亦不能耽误,他再听了两句,赶忙跑去前殿。
    才站不一会儿,就看到悻悻的皇三子甩着步子,身后跟着诸位惶恐的太监走进前殿,只听得殿下闷声说,“我若明后日回宫,该如何与母妃言说?你们可有好法子?”
    太监们大眼瞪小眼,迟迟不敢言语,杂役太监还想再待一会儿,就被皇三子身边眼尖的随行太监发现,“殿下此时已与我等回来,你还杵在此处作甚,后院也无你的事了?”
    杂役太监躬了躬身,头也不敢抬,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骂了一声,慢慢退出了前殿。
    才从后院溜达出来没多久,这时想着后边那帮厨子把秀女们用的定食例餐准备得也差不多,自己这么快回去也无事可做,不如拿着手上的牌子,四处走走。
    他对前殿门外广场发生的事也是道听途说,加上胡乱拼凑,这时想到有机会可以溜去后殿,不如就去看一眼,还能顺便看看姑娘。
    杂役太监想看看秀女解闷,而在后殿已经早一日进入中选的秀女们此时却无所事事,一片烦闷,又不敢相互之间聊些什么——毕竟这才至中选,但凡说错一点儿什么,都有可能成为彼此之间的把柄。
    倒是有那么几人,对刚进来的何禾感兴趣,但见这姑娘进后殿正殿之后,躺在床上就再也没起过身。
    “这也怪了,进来招呼也不打,谁知道这是来自何处的何人。”一位秀女假借对其他人说话,其实专指何禾。
    “怪什么,你进来时腿还抖呢,现在倒扮装起来了。”另一位秀女揶揄到。
    “在那场子里,都不敢跟人对视,那稳婆、公公眼神冰冷,就好似我等并非活物。”又有人搭腔。
    “谁又敢说不是,还有台上那皇贵妃娘娘,和她对视似要被看透……”
    “看不看透的,咱不都被选进来了?哎,此女长得确实标致,只是这一头汗因何而起?”
    “此时已近午间,站了这一早晨,体虚一些的,可不就是容易出汗。”
    “这倒没错。”
    秀女绕着不同的话题,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何禾身下的褥子,已被大汗浸透。
    而她此时紧闭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这些画面里的人,有些她认识,有些她认不得,有些仍活着,有些已逝多年。
    脑中却似有一根冻透了的粗锥砸入眉间,恶寒带着剧痛紧紧绕在何禾的额头中央,经久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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