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哥和她讲方言,很快就有熟络的感觉了。他个子不高,壮实,但称不上胖。陆诏年道:“你们天天训练,哪有胖的?”
    杜恒道:“陆幺妹有所不知,‘胖哥’不是我们先叫出来的。”
    胖哥忙叫他们打住:“我小时候胖。”
    陆诏年疑惑道:“是这样啊?”
    陆闻恺握拳咳了一声,率先走进华洋饭店。几位后生接连进去,杜恒在最后边,轻声同陆诏年道:“这人就这脾气,勿介怀。”
    “我不……”陆诏年想说她哪有这么计较,可杜恒已大步走开了。别人似乎只是客气一句,不在意她到底怎么想。
    陆诏年觉着他们这些飞行员,各有各的怪处。
    华洋饭店一楼设咖啡室,这会儿麦修姨父不在店里,认得陆诏年的侍应生快步迎上来。
    吧台上立着英文餐牌,陆诏年要一份“local cherry”,侍应生说已经卖完了。所谓本地樱桃,是姨父家自己种的几颗樱桃树上结的。
    本埠崇尚西式生活的人是少数,除却一些洋行工作的人,鲜少有人喝得惯苦咖啡。以前店里人少,而今不一样了,天色暗下来,店里还有几桌男女,喝咖啡的,吃冰淇淋的,相谈甚欢。
    陆诏年点了一份普通的冰淇淋,飞行员们也都一样。问到陈意映那儿,她摇摇头表示不要。
    陆诏年一下就想起上学时同她不对付,就是因为她这股矫情劲儿,好像旁人都委屈了她似的。
    陆诏年正欲开口,陆闻恺出声道:“麻烦给我们两杯柠檬水。”
    侍应生瞧着陆闻恺,认出他是陆二少爷,陆诏年赶忙把侍应生推搡走了。
    待陆诏年回到沙发座上,胖哥恍然大悟道:“能不成你是陆老爷?????的女儿?”
    陆诏年道:“我不就姓陆?”
    胖哥道:“我们四川老乡,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码头’那些事,就说重庆有个陆老爷,那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陆诏年咯咯笑:“是听过一些传闻,但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得我父亲跟军阀似的。我们家现在做正经生意,我父亲陆大爷前几年还是禁烟代表呢。”
    “怪不得你要去捉什么药贩子。”
    “是呀,我外公就是因为……”陆诏年说起话,停不下来,就要把家里的事一股脑倒出来了。抬眸撞进陆闻恺稍显冷淡的目光,她的声音渐渐小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讲的。”
    “你们原先在武汉吧,来这儿,多久了?”
    陆闻恺默不作声,似乎这是机密。可胖哥大喇喇地说了出来:“刚到,就这两天休息,赶忙来城里看一看。”
    陆诏年抬眼瞥陆闻恺,他座位靠窗,看着窗外,好像外边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陆诏年转头看去,透过人浅浅的倒影,只看到街灯夜幕下寻常的街景。
    再回头,陆闻恺已经收起了视线,端起杯子喝柠檬水。放了冰块,杯子表面结起水珠,他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抚,水珠便不见了,杯身只余一层薄雾。
    陆诏年低头舀冰淇淋,一口一口地吃,不怕凉似的。陆闻恺听着旁人说话,看着那高脚玻璃碗里最后只剩融化的糖水,和四川本地产小而淡的樱桃的核。
    “你们……”
    陆诏年抬头,再度撞进陆闻恺的目光。她顿了下,道:“你们住这儿吧,我都吩咐好了。”
    “太麻烦了吧。”陈意映道。
    陆诏年道:“你不觉得这里条件比你们订的那间旅馆条件好上许多?”
    “我们志愿团有司令部的拨款。”
    “司令部的人天天往我们家跑,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我们来安排的。”陆诏年瞧了陆闻恺一眼,他没什么异状,她便接着道,“这样帮政府省了开销,你又送我一个人情,改日我一定谢你。”
    陆闻恺却起身,道:“弟兄们愿意,可以住这儿,我还是照志愿团的安排吧。”
    “你这……”杜恒仔细一想,这陆幺妹非富即贵,一来就对他们如此热情,即便没有目的,他们贸然接受了,欠一份人情,往后难还。
    杜恒便改口道:“我们糙惯了,还是住回去,免得睡太香,后头回基地睡板床,再睡不着了。”
    青年们笑起来,陆诏年只得附和地笑笑。
    “时间很晚了,两位先回去罢。”陆闻恺道。
    胖哥看了眼时钟,自告奋勇道:“家住得远吗?我送你们回去罢。”
    “劳烦你送陆小姐吧……”陈意映道,“我和陆小姐不顺路。”
    “你要去坐船?”陆闻恺问。
    “嗯。”陈意映轻应。
    “我送你到码头。”
    陈意映抿唇:“有劳了。”
    胖哥露出诧异之色,杜恒笑着拍了戏胖哥肩膀:“你啊,你还有另外的机会。”
    “我……”
    陆诏年一下笑出声,挑眉瞧了胖哥一眼:“你可要帮我牵马?”
    他们说话之间,陆闻恺去吧台埋单。陆诏年欲出声阻止,可陈意映跟在他身后。不知道陈意映说了什么,陆闻恺低头朝她笑了下。
    从前没发觉,陈意映这厮竟对陆闻恺芳心暗许!好一个心高气傲的优等生,处处看她不顺眼,原是看上了她家的哥哥。
    陆诏年心下冷笑,抄起手套与马鞭,快步走过去。
    陈意映回头来看,脸上笑意还未散去。
    “陈意映,我有话同你讲。”陆诏年颇有点严肃。
    陈意映愣了下,陆闻恺亦看过来。
    陆诏年不快地乜了陆闻恺一眼,对陈意映道:“你跟我出来。”
    陆闻恺拽住了陆诏年的手腕。陆诏年暗暗瞪他,他低声道:“方才在街上还没闹够么。”
    陆诏年呵笑,用力甩开陆闻恺,径自走出饭店。
    马鞍金属扣作响,而后踢踏声响起,渐渐远去。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走到门口一看,已不见陆诏年身影。
    “抱歉,她……”陈意映也不知作何解释才好,最后只得对众人蹙眉而笑。
    “我们走吧。”陆闻恺似有叹息。
    *
    陆公馆灯火通明,又绿一个劲儿在大门口张望。远远看见陆诏年策马之姿,又绿松了好一口气。
    “可算回来了!小姐,方才你在街上闹市的事情,给老爷知道了,老爷要找你问话呢。”
    陆诏年心情恶劣,态度不佳:“他找他的,本小姐不听!”
    “小姐你……”
    见陆诏年穿过厅堂,直接上楼,又绿才知陆诏年不是一时玩笑。又绿追上去,劝慰道:“小姐在外边吃了吗?怎么也要到饭厅和老爷问候一声吧。”
    “等他的好儿子来问候吧!”
    “大少爷?少爷就在饭桌上啊……”又绿的聪明劲总在这些时刻发挥,灵光一闪,道,“难不成你听说了二少爷的事情?”
    陆诏年猛地回头:“什么事情?”
    又绿摇摇头:“可是小姐你……”
    陆诏年走进房间:“家里都知道了?陆闻恺回来的事情?”
    “啊?”
    “果然,他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陆诏年咬唇,“竟连我也不认。”
    “小姐,你胡话些什么啊。”
    少倾,别的用人来请陆诏年,陆诏年不能违抗父命,到饭厅听父亲训话,她一句辩解也没有,只承认自己错了。
    陆诏年难得这么诚恳,陆霄逸准许她上桌吃饭。陆诏年假意扒拉了两口饭菜,便称吃好了。
    夜色渐晚,陆诏年裹着郁气入睡,梦里都觉得那气堆积在胸腔里。这觉睡得不安稳,她醒来时发现手竟挠着心口。
    陆诏年想揿铃叫人,转念想,大半夜,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下楼去找水喝,昏暗中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陆诏年对鬼神心存敬畏,有点儿害怕,她唤着“又绿”往偏厅走去。
    一声声愈来愈高,对方疑心惊动家里的人,从门廊边探出来,一把蒙住陆诏年的脸,连带将人拽了过去。
    陆诏年咿唔,完全发不出声。尚能呼吸,隐约闻到男人手上的香烟味道,一定刚才捻灭香烟。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有薄薄的茧。因为她挣扎,他箍得更紧了,他虎口掌心的薄茧不经意摩挲她的唇。没由来地,令人心底发慌、发软。
    陆诏年趁机张口咬男人的手,男人虽然吃痛,却是没吭声。
    缓了缓,他道:“是我。”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在暗夜里,教人心惊胆战。
    背上与他相贴的肌肤发起烫来,她有瞬间完全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与臂膀变得更结实了,一种男性成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剿她。
    她低头,借窗外月光瞧见一双军靴。
    作者有话说:
    叮咚————
    有人在吗?
    第十七章
    就在这个偏厅, 陆闻恺“代替”陆诏年开始学钢琴。
    礼拜天,钢琴老师来家里,陆闻恺和陆诏年一起上课。平日放学回来, 练琴的就只有陆闻恺。
    夜色如水,一盏油灯放在钢琴上,照亮琴谱。d大调卡农,英国民谣《绿袖子》,《致爱丽丝》, 陆闻恺从最简单的曲子练起, 陆诏年则在旁边写功课。
    陆闻恺即将升入高中那年,陆诏年考上了中学。
    八月,蝉鸣肆意,爱克发风琴相机在陆诏年操纵下缓缓转动, 她一只眼睛贴着取景器, 就像观察万花筒一样。
    厅堂里堆满奇珍异玩, 连一旁的钢琴也黯然失色。用人不断穿过厅堂, 好不忙碌,珍馐佳肴的香味飘散, 香槟气息将人沉醉。
    琴声流淌,陆闻恺专注地弹奏钢琴。高朋满座, 可不大有人真的在欣赏这西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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