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斯年没有等到老师的赞赏,反而听到一句质疑,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忽然断裂。他抬起头看着厉浩,眼中闪着愤怒。
    “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对是吧?哪怕我也养活野生变异春兰,通过科学方法保留变异基因,您也永远只会看到我的不足,忽略我的努力是不是?老师,为什么林满慧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做什么都是天才,我却屁都不是!”
    汪所长看着任斯年,表情十分严肃:“小任你这么说就思想不对头啊。科学研究本就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厉教授指出你的不足是为了你更好的成长,你怎么就觉得他是偏心?
    要说偏心,萌芽计划只是人才培养的第二梯队,厉教授肯骂你指正你的问题,那是偏心你才对嘛。”
    批评完任斯年,汪所长转过头教育厉浩:“老厉啊,不是我说你,最近你的确忽视了小任。养花与花卉研究不是一回事,我知道林满慧那盆春兰够资格参赛,但是任斯年能够利用兰花快速繁殖技术成功培养出保留变异基因的兰花,这就是国家一流的水平,这样开创性的胜利值得肯定!”
    听到终于有人肯定自己,任斯年心中暖和了不少。他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那林满慧养兰花都不敢拿到农科所来,听说花没开,芽也没发,哪里能够明年三月参赛?老师您不如让我用心培养这盆新芽,有论文打底,说不定能靠叶艺取胜。”
    汪所长“哦?”了一声,“这个情况我不了解,如果那盆春兰连花都开不了,恐怕真没必须浪费一个参赛指标。”
    想到林满慧对任斯年的捧杀计划,厉浩不由得暗自叹息,慢慢道:“好,第一件事我已经清楚,你悄悄实验,终获成功,渴望得到肯定,我能理解。还是那句话,你发你的论文,我不阻止,但我也不沾光。”
    汪所长听到这里,也没有办法再多说什么,训斥任斯年道:“你既然是厉教授科研团队的,就该按照规则行事。培育野生兰花很正常,为什么要悄悄地做呢?为什么论文投稿之前不请厉教授把关呢?”
    任斯年张口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原本以为一鸣惊人之后会引来无数艳羡目光,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真是憋屈得很。
    还能怎么办?只有继续认错。任斯年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面色有些僵硬:“是是是,我的错。我原本只是害怕实验不成功反而惹人笑话,却忘记了我们是一个团队,应该团结协作共同进退。”
    厉浩嗤笑一声,看向任斯年的眼神变得疏离。
    他哪里会看不出来任斯年的野心?什么害怕实验不成功惹人笑话,这都是借口。每个人在开始实验之前谁敢说一定会成功?失败乃成功之母,任斯年若是个害怕失败的人,又怎么会年纪轻轻进了农科所,成为助理研究员?
    厉浩淡淡道:“谈什么团队?任斯年完全可以单飞,就从这篇论文开始,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组建自己的班底,一定前程似锦。”
    任斯年急得满头是汗,哀求道:“老师,老师!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厉浩摆了摆手:“正好汪所长在这里,今天就说好,任斯年成立新的研究团队,我底下的人你随便挑,只要本人同意都可以跟你走。”
    汪正新再能言善辩,也没办法说服眼前这个一根筋的老教授。他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事先放一放,啊,放一放。你刚才不是说有几件事要问吗?这才说到一件呢。”
    厉浩点了点头:“第二件,我要问一问这盆春兰从哪里寻来。”
    轰!任斯年心脏一阵急跳……
    厉浩后面的话,直接将任斯年钉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萌芽计划评审时,吴媛媛将野生变异春兰的寻求过程说得很详细,我记得十分清楚。
    奇兰峰崖底春兰多丛,唯有两株变异带金边。胡大志冒着蛇咬的危险挖了这两兜,连泥带土一起,一株带回,另一株因为突发状况暂时放在崖底竹篮之中。第二天他们回去一看,篮子还在、工具没丢,但那株春兰却不见了。”
    任斯年低着头,佝着腰,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笼在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汪正新听到这里,内心升起一股不太好的感觉,抬眸看着厉浩,听到他继续往下说:“任斯年,你来告诉我,你这盆悄悄养了半年的野生变异兰花从何而来?”
    任斯年没有吭声,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背,似乎那里开出了一朵喇叭花。
    厉浩的声音里满是失望:“拿了人家挖的兰花,半点交代都没有,这和小偷有什么区别?当时选拔你也在我身旁,为什么不事后说一声感谢?”
    任斯年没有办法辩驳,偷拿兰花原本就是他一时之举,此刻被老师揭穿,羞愧难当,有心想要解释两句,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步错,步步错。
    任斯年猛地抬头,眼圈有些发红:“老师,兰花的确是我捡了个便宜。当初兰花孤零零被丢在崖底,如果不是我及时带回实验室,能不能活过晚上都不定,所以我觉得没必要交代。”
    厉浩不怒反笑:“按你这个说法,孩子们冒危险挖来的兰花,被你捡了便宜,反倒要对你说声谢谢?”
    任斯年脖子一梗,不愿意再低头:“兰花本是无主之物,谁拿不是一样?我觉得并没有做错什么。”
    厉浩现在已经完全看不透任斯年,眼前这个一脸倔强的年青人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怎么如此是非不分?
    汪正新听到这里也皱起了眉毛:“小任,虽说兰花是无主之物,但你既然知道是几个孩子冒着生命危险挖来,道义上也该说声感谢。闭口不言、据为己有,那不是欺负人吗?”
    任斯年目光闪动,深呼吸之后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苦笑道:“他们喊我一声师兄,我也不想欺负人,我只是放不下架子。一开始没有说,后来更开不了口,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汪正新听了点点头,对厉浩道:“老厉啊,小任这回说的倒是句实话。有时候真就是一开始抹不开脸,后来没有机会,再后来……说了就是错。”
    厉浩右手轻抬:“不必再掩饰,错了就是错了。”
    任斯年将脸转向门边,这一回自己里外不是人,算是把老师得罪狠了。他正在琢磨如何求得老师原谅呢,接下来厉浩问的第三件事却让他遍体冰凉。
    “最后一件事,我只问一次,你听清楚了。”厉浩双目炯炯,牢牢盯着任斯年的侧脸,没有忽视他的每一个微小表情。
    “为什么要往林满慧那盆春兰中加氢氧化钙?”
    任斯年嘴角抽动,一股寒气自脚底涌上来,一直窜上头顶。整个人如被冻住,头、颈、肩、胳膊、手指……每一分每一寸都僵硬无比,动弹不了半分。
    任斯年没有说话,他的身体虽然不能动弹,但脑子却在飞速地运转:要不要说实话?
    不行!如果承认这事,岂不是被抓住个天大的错处?只要我不承认,谁也无法给我定罪。时间过了这么久,证据什么的早就销毁,绝对不能承认。
    想到这里,任斯年下定决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老师您听谁说的?我干嘛要往兰花土壤中加氢氧化钙?我也是养花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厉浩心中一片悲凉,眼神里透着浓浓的失望:“我只问一次,你想好自己的回答了吗?”
    任斯年嗓子干涩无比,但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点头道:“老师,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汪正新听到这里,将信将疑地看向厉浩:“老厉,任斯年作为团队成员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厉浩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任斯年一眼,站起身对汪正新说:“把任斯年从我的团队中分出去吧,我全当没有这个研究生。此后他是他,我是我,不必再交往了!”
    说罢,不顾汪正新的挽留,从任斯年身边走过,推开门,大踏步离开。
    厉浩就这样离开任斯年的视线,背影绝决,带着一份说不出来的萧索之意。
    任斯年站在原地,内心疯狂地叫嚣着:
    为什么轻易地将我定罪,一句解释都不肯听?
    为什么轻易就将我舍弃,一句挽留也没有?
    为什么十年师生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一点遗憾都没有?
    可是,厉浩根本没有给任斯年狡辩的机会,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如果任斯年在自己询问的时候感到羞愧、承认错误,他愿意再给任斯年一次机会。可惜,任斯年信誓旦旦,以人格为筹码百般狡辩。
    一个做错了事却不愿意承认的人;
    一个野心勃勃,不惜损人利己的人;
    一个把别人当傻瓜、自以为聪明的人。
    这样的学生,不是为师者的荣光,而是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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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29章
    ◎任斯年上门道歉◎
    不管任斯年是不是愿意,科研团队在厉浩的坚持之下完成拆分。
    任斯年带走三名平时与他关系良好的年青人,组建新的“兰花快速繁殖技术研究团队”,正式挂牌办公。
    新团队的产生在农科所很常见,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但是厉浩与任斯年在广播站的辩论却迅速流传开来。
    有挺厉浩的——
    “老厉到底是老厉,雷厉风行。”
    “任斯年翅膀硬了眼中就没有导师了,该!”
    “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手下,还留在眼皮底下做什么?”
    也有挺任斯年的——
    “本来就是任斯年自己完成的数据、独立撰写的论文,凭什么非要署导师的名?”
    “离开就离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所长能够批准任斯年建立独立科研团队,说明他是有真本事,以前在厉教授底下被埋没了。”
    纷纷杂杂,说什么的都有。
    厉浩心善,不忍毁掉任斯年的前程,对他偷花、下药一事只字不提。任斯年却没有顾及,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受挫委屈的模样,只要有人问起便会长叹一声,遮遮掩掩地说:“唉!他到底是我的导师……”
    时间一长,支持任斯年的风声越来越高,厉浩团队又有两名年青人加入任斯年的新团队。
    这两名助理研究员离开之前对厉浩说:“对不起,厉教授,我们都是年青人,希望能够有更灵活的研究机制、更广阔的发展前途。”
    厉浩没有说什么,拿出签字笔,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挥挥手放他们离开。
    下班回到家之后,厉浩扒了几口饭便进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陈淑仪看到他这个样子,心疼地帮他脱了鞋子,脚塞进被窝里,坐在枕头边上,伸出手抚着他紧皱的眉毛,劝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的人就随他去吧。”
    陈淑仪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手指让厉浩心里烦闷稍减,他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正适合思考。
    “淑仪啊,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如此急功近利。”
    陈淑仪微笑道:“老厉,数据样本不足,你就下此结论,不科学啊。”
    厉浩被她这一句话逗笑,睁开了眼睛。
    陈淑仪的手指在厉浩的眉间轻轻按压,有节奏的轻微压迫感让厉浩完全放松下来。
    厉浩回应道:“淑仪你说得对,只不过才一个任斯年,四个不明真相的助理研究员,样本点的确有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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