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仪性格温婉,不似厉浩尖锐,她柔声道:“老厉,我一直劝你行事中庸,不要太过激进。任斯年固然做得不对,但你何必非要把他逼到你的对立面?想办法怀柔、架空、冷藏不是更好?”
    厉浩不以为然地动了动手指:“你说的这些,都是政客所为。我是科研工作者,是非对错、清晰分明。道不同不相与谋,分开更好。”
    陈淑仪知道厉浩这人嘴硬心软,她微笑着靠在床头,慢悠悠地说:“所以说,你输就输在心软。原本你有一百个办法让任斯年听话,但你舍不得埋没他的才能,不辩解不说明,现在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厉浩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陈淑仪:“把他做的那些事说出去吧,一来显得我这个老师无用,二来任斯年寒窗苦读十几年也不容易,何必呢?”
    陈淑仪点点头:“所以啊,你投鼠忌器,他百无禁忌,这场师生博弈,你输定了。”
    厉浩被她说得心头火起,从床上跳起来,踩着棉鞋、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陈淑仪扑哧一笑,在他后背上亲密地拍了一下:“老厉呀,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外面看着英明神武,其实怄了气只晓得在家里撒野。”
    两个人在屋里说话,在陈淑仪的温言软语之下厉浩渐渐心情平复下来,自我解嘲地来一句:“算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想想,林满慧这小姑娘说要对任斯年实施捧杀计划,恐怕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怀柔、架空、冷藏。”
    陈淑仪眉毛一挑,有些惊异:“捧杀?满慧这个贪吃的小家伙竟然有这样的政治智慧?”
    厉浩点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林满慧比你我都强。当时发现任斯年在土里下药,我想将他叫来质问、处分,林满慧制止了我。她说直接问的话,他肯定不会承认,就算承认了惩罚力度太轻还是达不到效果,不如先顺势而为,假意让他得手。他一得意势必忘形,一忘形就会出错。我们趁他得意之时狠狠地给他个教训,看他从高处跌落,摔个嘴啃咬。”
    “这,就是捧杀。”厉浩越说越兴奋,说得后来简直眉飞色舞。
    陈淑仪看他笑逐颜开的模样,仿佛亲眼见到任斯年吃瘪,不由得摇头道:“你呀你,既然林满慧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怎么就没见你采纳?”
    厉浩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说谎骗人,看林满慧传假消息过来心里憋得慌。前两天不是降温吗?我一早起来去看春兰,顺嘴教训了她两句,结果一回所里听到广播播报喜讯,一时气愤就把事情揭穿。
    唉……果然,任斯年不肯承认下药,还以人格担保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汪所长也不相信,毕竟我没有证据。”
    眼前闪过林满慧那双见到点心就闪闪发光的眼睛,陈淑仪叹息道:“满慧这孩子兰心蕙质,别看她贪吃,平日里懒懒散散,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笃笃笃!”
    两个人正在感叹大人不如孩子呢,听得外面传来敲门声。
    厉浩“啪”地一声躺回床上,将被子拉起遮住脸,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底下发出:“肯定是老汪,他当了十几年领导,一天到晚谈的都是和谐、竞争、成果,早就脱了学者气息,我不想见他。”
    陈淑仪比厉浩沉稳,她对汪正新印象不错。这十年间若不是有汪所长庇护,自己夫妻俩恐怕早就住进牛棚。
    她笑着说了句:“你呀你呀,我去开门。”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裳,迈着小碎步走到客厅,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的人并不是汪正新。
    林满慧、吴媛媛、胡大志三个孩子并排站着,礼貌地鞠了个躬,齐声道:“师母好!”
    林满慧手中还抱着一个紫砂花盆,盆中一点新绿在冬天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陈淑仪有些惊喜,忙让开来:“唉呀,孩子们今天怎么来了?天都快黑了,又这么冷,可别冻坏了,快进来快进来。”
    三个孩子走进屋,屋里客厅中央放了盆炭火,烧得正旺,林满慧顺手解开脖子上的红围巾放在沙发扶手上,再将花盆搁在矮茶几上。
    陈淑仪是研究茄科蔬菜的,对花卉并不精深,看一眼花盆中的幼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林满慧抿嘴一笑:“这是药。”
    “什么药?”陈淑仪越发好奇。
    “给老师治心病的药。”林满慧歪着头,难得调皮一回。
    陈淑仪若有所思,走到卧室门边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老厉,你的学生来了。”
    厉浩正蒙头装睡,听到这一句抬手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谁来也不见。”一听学生两个字就来气,哼!
    陈淑仪真被厉浩的孩子气打败了,都五十几的人了,还闹脾气,也就是个窝里横!她快步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林满慧他们三个孩子来了,还带了盆花苗,说是治你心病的药。”
    厉浩忙从床上坐起,一边穿鞋子一边看手表:“七点了,孩子们应该早就放学回家了,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花苗……我来看看。”
    厉浩走出卧室,一眼看到三个站得毕恭毕敬向自己问好的孩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笑道:“孩子们,今天怎么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冷不冷?”
    “我们今天放学早,吃过饭了。”
    “我们跑过来的,不冷,都出汗了。”
    “我们听说老师被任师兄欺负了,很生气,一起过来安慰您。”
    最后一句话从吴媛媛嘴里冒出,听在厉浩耳朵里真如寒冬腊月的一杯热茶,暖心窝。
    厉浩哈哈一笑,刚才的憋屈感顿时烟消云散:“没有没有,老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真是孩子话。”
    陈淑仪在一旁抿着嘴笑,没有泼他的冷水。
    林满慧笑意盎然,脸颊梨涡若隐若现,显然不相信厉浩所说的话。
    厉浩对上林满慧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虚。他眼睛余光扫到一抹亮眼的绿色,迅速被茶几上的幼苗吸引。
    “咦?啊!”
    厉浩整个人都凑近叶片,仔细端详,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叶片,这株兰花幼苗叶片较短,叶端有水滴状水晶尖,并有一条金黄色镶边一直延生至叶柄,色彩亮丽。
    他看了半天,喜得抓耳挠腮,用笃定的语气下着结论:“这是少有的线艺春兰,极为珍稀!”
    陈淑仪听他这么夸赞,也凑过来,道:“这是春兰没错,难得镶金边,颜色还这么眩目,金绿两色相间,漂亮。”
    厉浩欣赏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这是你那盆春兰分出来的苗?”
    林满慧浅浅一笑:“是啊,我十月初取了两颗芽头种下,都养活了,这盆送给老师,气死任斯年!”
    气死任斯年?厉浩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笑声响亮,震动得头顶的日光灯有些晃悠。陈淑仪难得见丈夫如此欢乐,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任斯年在《华夏花卉》上拟发表的论文核心是什么?
    野生变异兰花快速繁殖技术——保留变异基因。取三个芽头,分离出十几个侧芽、三个芽尖,最终活了一个,存活率不足10%,都足以称之为全国一流水平。
    那林满慧这株茁壮成长的春兰幼苗算什么呢?
    100%存活率,变异基因完美传承,叶艺更胜母株——这若是发布出去,恐怕要震惊世界!
    妥妥的打脸!真痛快!
    哪怕已经年过五十,厉浩的内心依然有一分童心、童趣,他伸出手一把捏住胡大志的胖脸蛋:“萌芽计划真是个宝!”
    胡大志的脸被老师捏得生疼,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嘻嘻笑着说:“老师,疼!您下手轻点。”
    厉浩与陈淑仪的孩子不在身边,原本冷清的二室一厅,因为三个孩子的到来显得热闹,生机勃勃。
    陈淑仪这才明白林满慧所言:这是治老师心病的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时秀气矜持的她,此刻也开怀大笑起来。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婉转或深厚,或清脆或低沉,五个人的笑声汇聚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家庭欢乐的交响乐。
    笑过之后,林满慧从棉袄花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米色记录本放在兰花旁边:“老师,这是严格按照您要求完成的培育记录手册,接下来您可得好好养,明年参赛叶艺组,狠狠教训任斯年。”
    吴媛媛在一旁说:“对!我们得让他看看,姜还是老的辣!”
    厉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一边翻着记录本一边说:“好好好,我回头就按照你这个记录写篇论文,附上照片,投稿发表。”
    胡大志接一句:“对!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哈哈哈……”这回连陈淑仪也笑出了眼泪,抬手擦拭眼角。
    一屋子人都在笑,差点连敲门声都没听见。还是林满慧耳聪目明,提醒厉浩:“老师,有人敲门呢。”
    厉浩一边笑一边说:“这个时候哪个会来?大冷的天……”拉开门一看,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怎么来了?”厉浩横跨一步,挡在门口。
    汪所长与任斯年并肩而立,两人手中都提着东西,显然是来求和的。
    见到厉浩这拦路虎的姿态,汪正新笑道:“老厉,隔老远就听到屋里笑声一片,遇到什么好事了?让我这个老朋友也来凑个热闹吧。”
    厉浩没有理睬汪正新,只拿眼望向任斯年:“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办公室见,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不谈工作。”
    任斯年央求道:“老师,我想和您谈谈心。”
    汪正新在一旁说:“农科所的发展需要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小任年轻,还需要磨砺,大家坐下来聊聊嘛。”
    厉浩面色一冷:“我没什么好谈的。上次在你办公室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表达清楚了,还谈什么心?”
    任斯年这一个多星期过得并不舒坦,睡着了都会惊醒。梦里后有追兵,前方是悬崖,一步踏错坠入深渊,一颗心荡到谷底,空虚而落寞。
    醒过来他抱膝细想,还是决定向厉浩求和。
    一则厉浩手中资源颇多,一大堆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花卉研究专家都是他的同学或朋友,更不提国内顶尖期刊杂志主编,个个都认得厉浩。他手里哪怕漏出一星半点资源,自己也能少走不少弯路。这样的老师何苦得罪?
    二则厉浩心善,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错误,办公室说过的话没有半句传开,显然老师为人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论。所以只要自己认错、低头、说几句好话,师生和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必要性、可能性任斯年都想得清楚,再央求汪所长出马当个中间人,趁着晚上喝几杯,说开了不就好了么?
    任斯年想得挺美,却没料到厉浩狷介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看到汪所长反而拉长个脸:“老汪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任斯年的事情你那么上心做什么?这样的学生,我是不敢来往的。”
    汪所长行事自有章法,他扯开嗓子在门口喊:“陈淑仪,老朋友来了也不请进门,你忘记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了?”
    厉浩面色一变,屋里传来陈淑仪的声音:“是老汪啊,请进请进。”
    当年有人写举报信,检举陈淑仪穿旗袍、喝红茶,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严重,是汪正新扣下举报信,力排众议:“旗袍、红茶与西方思想有什么关系?举报的人屁都不懂!陈淑仪是我们国家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为农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不容许有人借运动之手迫害这样的好同志。”
    因此,陈淑仪一直十分尊敬汪正新,听到是他来了,亲自迎出门来。
    汪正新扯着任斯年的手进了屋,将两人手中拎着的一瓶西凤酒、一袋兰花豆、一袋鸡蛋糕交给陈淑仪:“来,我们几个喝点小酒,聊几句?”抬眼却见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整齐站在沙发后边,目光炯炯看向自己。
    汪正新哑然失笑:“难怪老厉笑那么开心,原来是他的三个爱徒来了。”
    厉浩招呼孩子们:“你们坐,不要理睬他们。”
    陈淑仪推了厉浩一把,微笑道:“孩子们,这是农科所的汪所长。”
    林满慧等人便恭敬地唤了一声:“汪所长好。”
    汪正新是厉浩家的常客,随意地跟着陈淑仪进了厨房,任斯年却左右张望,这个自己从来没有机会进入的空间,今天终于进来了。
    农场专家楼的格局都差不多,两房一厅,客厅不大,摆着一组布艺沙发、茶几与矮柜,靠近厨房的角落放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客厅,但此时紧紧关闭着。
    米色窗帘,深红色油漆地板,绿色墙裙,屋内颜色简洁大方,饭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茶几上同样罩着勾花桌布,素净大方。
    等等,茶几上摆的一盆幼苗是什么?看着很眼熟。
    还不待任斯年看清楚,厉浩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指着饭桌说:“去那边坐着,别打扰孩子们。”
    厉浩的语气依然生硬,看清楚这个人的品性之后,内心太过失望,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任斯年回想着刚才所见,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洁白的桌布铺在深红色的木桌上,中间摆放着一盆绽放的莲瓣兰,叶片细长,花瓣白色、脉纹红色,红白相映,鲜艳俏美。
    兰香悠远,沁人心脾。
    汪正新从厨房端着一碟兰花豆、一碟鸡蛋糕出来,白瓷碟子带一圈金边,农场日常的小零食顿时被改造得充满高端气息。
    汪正新笑道:“陈淑仪同志还是这么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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