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叶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怎么会这么香,不受控制的开口,“小娘子,你身上好香啊。”
    “是木樨花的香气。”
    她声音听起很温柔,祝陈愿收起伞来,将还在滴水的伞靠在门外。
    “小叶,你坐外头瞧瞧,等会儿黄大哥会将今日要做的兔子给拿过来。”
    祝陈愿说道,自己开始找做穰烧兔要用的材料,等她找齐全后,叶大娘和夏小叶也将一筐沉甸甸的兔子给送进来。
    “小叶会剥兔子皮吗?那你剥皮,大娘你等她剥好皮后,将肚子里头的脏器放在一个盆里,四条腿和肚子上的肉都剁下来,等会儿有用。”
    祝陈愿安排妥当后,她开始切还热乎乎的羊尾子,将它切成很细的丝状,全都放在旁边的木盆中。
    拿过处理好的兔子心肺和四肢,全都切丝,心肺得去筋膜,四肢要刨除掉多余的骨头。备好煮熟的粳米饭、姜丝、面酱,加入其余切好的丝,一起放到炒过生葱的锅中,拌匀加热。
    祝陈愿端出来一盆的物料,冒着热气,全都塞进兔子的腹中,她最不喜欢的一步就是拿针线缝合兔肚,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属实没法看。
    “小娘子,还是我来吧,我针线活做惯了,还不错。”
    听到叶大娘突然地出声,祝陈愿将针线放到她手上,脸没红,耳朵尖却悄悄红起来。
    明明阿娘的绣艺那么出色,可她却半点也没学会,女工学得比宋嘉盈还不如,至少她绣得还能让人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但祝陈愿的却是四不像,明明丹青学得也好,偏偏在刺绣这上头少了一根筋,她阿娘也放弃要教会她。
    等叶大娘将全部的兔肚都缝合上后,就可直接架到架上烤,兔子没那么容易熟,得在熟客来之前给烤制一两个时辰。
    等的时间里,祝陈愿悄摸做了一份吃食,递到正在专心看火的叶大娘眼前,差点没将她吓得从凳子滚下来。
    直到看到眼前碧绿的荠菜时,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小娘子问她,江南雨水时节会吃什么菜。
    “大娘,这荠菜就是从江南来的,贺家有卖,我买了点,味道肯定不如三月后的好吃,不过也不错。尝一盘,解乡愁。”
    祝陈愿将炒好还带热气的荠菜放到她的手上,语气很俏皮,明明叶大娘想笑的,可一低头,眼睛里一片雾气。
    她没再开口说话,拿起筷子夹了几根荠菜,塞到嘴里,只放了一点盐和姜末的荠菜,鲜嫩,味道有些发苦。
    跟叶大娘以前吃过的味道一点都不一样,她娘很抠搜,炒荠菜不舍得放油,也不省得放盐,只有那自家地里种的蒜和姜,才省得多放一些在里头。
    全凭荠菜本来就味美,又搁了姜和蒜,也不算难吃,在她年幼的记忆中,真的算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可现在吃着这油汪汪、咸滋滋的荠菜,脑子里想的却全是江南,想念江南的雨,想念江南的风,想念江南的故去的人和事。
    “让小娘子见笑了,这荠菜炒得真真跟我娘一个样,我一想起她,就忍不住落泪,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属实不应该。”
    叶大娘强撑起笑脸来,说完后默默吃完这盘荠菜。
    女子的一生好似浮萍,游游荡荡的,运道好的,落地就生根。运道差的,飘到这头,飘到那头,等到生根后,也已经黄了叶子,纹路爬满了叶片。
    …
    穰烧兔的皮肉在炭火的烘烤下,逐渐析出油脂,从高处落到炭炉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表皮逐渐变得油亮,皮肉都开始软和起来,只等着一把刀将它切开,看看里面塞满的物料,是否那么好吃。
    祝陈愿正想取出一只时,外头响起了一连串的喊声,她凝神细听,是黄屠夫和常员外的声音。
    收回手走出去,黄屠夫憨笑一声,他今日又带着全家过来食店吃饭,“烧兔子我们全家都爱吃,这些日子又挣了几个银钱,干脆就来食店里吃上一顿,省得晚上回家还惦记。”
    他说得可乐,黄屠夫是孝子,他要是找到点好吃的,不会一人独享,能买的就给家里人全都买一份,要是不能买,只有单独一份,他也会带回家,多的分着吃,少的就留给两个小儿。
    今日也是这般,祝陈愿从他那里买了兔子后,他卖完肉就关店,也不管下雨天,就要带全家一起来吃。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衬得旁边的常员外就十分孤寂,不过他今日心情好,是一点都不在意,本想先跟祝陈愿说他的请求,现下还是先尝兔肉。
    黄屠夫一家要的是一整只的兔子,常员外吃不了那么多,只要了一小份。
    “爹,兔子看起来好好吃!”
    黄屠夫的儿子看到那么肥硕的肚子,说话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看得旁边几个大人都在那里笑。
    黄屠夫拿刀先切下边角给他吃,再一一分食。
    兔肉里头满满的料,黄屠夫直接上手,不用筷子,啃一大口,兔肉和牙齿撕扯着,最后还是落到他的嘴中,嘴唇也变得油汪汪。
    他大口咀嚼,牙齿先碰到兔肉,皮肉酥脆,肉质软嫩,一咬就散开。舌头最先尝到的却是里头物料的味道,粳米饭全都被浓浓的面酱给围住,吃起来软糯咸香,而里头的羊尾子、肚肺却很有嚼劲。
    黄屠夫有点可惜今日没带酒来,吃穰烧兔,就得上手大口地吃,再来一盏烈酒,滋味才够绝,还带有江湖大侠的风范,大碗肉,大碗酒,还有大块头。
    可食店里头不让卖酒,他也只能再咬住兔肉,吃上一大口。
    而常员外则喜欢细致点的吃法,他请祝陈愿将穰烧兔切成长条,到上下都有兔肉,而中间夹料就可。
    他直接夹住,咬上一小口,慢慢品味兔肉那层那种一口气下去,就出汁的感觉。烧兔,兔肉得肥厚,要是精瘦的兔子,吃起来口感欠佳,还会发柴。
    肥厚的里头油脂多,连带这肉质香而嫩,里头裹得料也不能太多,像这般就刚好,粳米糯,面酱甜,肚肺爽口。
    常员外点的不多,吃得也快,他又叫出祝陈愿,语气中有浓浓的欣喜,“小娘子,今日除了来吃晚食,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我家郎妇昨日刚生下一女孩,她是我头一个孙女,我给取名叫春芽,名字我也不晓得好不好。”
    春芽,是香椿的一种别称。常员外想到小孩得取个贱名才能顺顺利利长大,又不愿意给自己的宝贝孙女取名小花小草,说出去都让人笑话,看到院中有棵香椿树,就干脆取了这名字。
    “春芽,是个好名字。”
    祝陈愿出声赞叹,吸引了来自所有人的目光,她不急不缓继续说,“《庄子》一书中有写到过,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秋。而又称长寿者为椿寿。取春芽之名,意在孩子日后会无病无灾,健康长寿。”
    新出生的孩子,太容易早夭,所以在取名上就得避讳,不能什么好词都往上堆。
    祝陈愿的这番解释直让在座的叫好,常员外没读过什么书,听得她的话,激动地面红耳赤,请祝陈愿再说一遍,好回去跟他家大儿说。
    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今日的目的,“小娘子,我是想请你来做春芽的洗三礼宴席,虽则旁人一般都给孙子可子孙在我眼里都一样,男女不论,都得大办,这不是就想到小娘子你的手艺了,要是你同意,那天早晨我就到你的府上,去接你过来,银钱你不用操心,要是你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付给你。”
    祝陈愿自然答应,能见证一个新生儿的洗三礼,对她来说也是件极为新鲜的事情。
    送走这些人时,她坐在凳子上,目光落在烛光上,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她的名字取自一首词,后头她爹在她周岁宴的时候改了几句,要不是她无意中看见,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背后满怀一个父亲最大的期望。
    词是这样写的:
    周岁宴,延寿一杯念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小女千岁,二愿小女常健,三愿如同原上草,岁岁复相见。
    而那首词的题目叫做《长命女·周岁宴》
    陈愿,一是她阿娘的姓,二是愿望,愿她长命,愿她岁岁年年皆平安康健。
    作者有话说: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来自《礼记·月令》
    《长命女·春日宴》原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关于名字,其实早在十月份写文案的时候就想好了,大多数配角的名字都不是随便乱取的,很认真的想过,后面会说到。
    宋朝给小孩取贱名也极为有意思,从考古得来的敦煌卷子上来说,唐宋时期给小儿取名狗子、粪堆的,例如令狐粪堆、星粪堆(哈哈哈哈哈,看到这个还是很好笑。)
    第19章 玲珑拨鱼
    从那天在祝清和案桌里头看到这首词时, 很长一段时间,祝陈愿都会留心旁人名字的含义。
    好比宋嘉盈,她的名字则取自“风禾尽起, 盈车嘉穗。”
    她自己说, 她爹当时取这个名字,完全是想让她跟禾苗一样茁壮成长, 所以给她又取了阿禾的小名。
    大抵世间父母都是这般。
    祝陈愿收敛起全部心思, 回到厨房忙活起来, 送走全部客人后, 夏小叶和叶大娘先前回去。
    晚间的大雨,在她和祝程勉出来后,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水洼遍地。
    两人也不急着回家, 而是一起晃悠着去鹤行街不远处的酱菜铺子买点腌菜回去。
    张巧手酱菜铺里专卖酱菜,不管是腌的、卤的或是泡的,她家都有,一应俱全, 里头都是选当季新鲜的菜蔬制成的。
    祝陈愿要是不想自己动手做时, 就会来她家的铺子买点,久而久之, 都混成了熟面孔。
    张巧手专做这个有十好几年,手艺功夫自是不在话下。本来守着个铺子就能活得很滋润, 可她命不好。
    一进店内, 就是浓浓菜香, 店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和罐子。张巧手正靠在椅背上, 盯着地上发呆。
    她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子, 很瘦, 颧骨突出,嘴唇又薄,看起来刻薄又不好相处。
    可祝陈愿跟她打过交道很多次,知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进门也不客套,问道:“张娘子,店里还有蒜冬瓜、腌萝卜和腌盐韭吗?”
    这些都是张巧手店里卖的最好的几样酱菜,张娘子一瞧见她,扯出个热情的笑脸来,配着她那僵硬的脸颊,看上去颇为吓人,“小娘子来了,给你留着呢,你可有段时间没来我店里了。”
    “那每种各来一小坛,最近忙着食店的事情,连早食都是去外头买的,在家里生火少,要是张娘子晚间空闲下来,还可到食店来吃一顿。”
    祝陈愿跟她客气寒暄,可张巧手凝视着她的脸,怔怔出神,到后头要收钱时,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会去的,这两天就去尝尝。”
    一直到祝陈愿拿上东西出了店门,她才又恢复那种刻薄的表情,精神不振地靠在背后的柜子上。
    长得可真像啊,真像她早逝的女儿。
    祝陈愿姐弟出门后,撑着伞在提上篮子慢悠悠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祝陈愿起得早,五更天都还没到,她人就已经在厨房里头生炉子了,要不是今日得去国子监,她现在还睡得正香。
    早食不想去吃外头买来的蒸饼馒头,且这么早,也没有几家早食铺子开门。
    她今早就想喝口粥,配点酱菜。
    自己拿个小砂锅,放到炉子上煮粥,等着粥煮熟的功夫,她将自己昨天买的那三坛酱菜挨个盛了一点出来。
    腌菜的香气,每一种都不同,却一下子就勾起祝陈愿的馋虫,她甚至没来得及等粥熬好,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冬瓜。
    蒜冬瓜是焯过水的,又去掉皮和瓤,只留下里头的冬瓜肉,腌到发黄,里头的肉浸满了腌菜汁后,一咬下去,冬瓜肉软的一抿就化开。
    咸淡刚好,蒜味和醋味都特别浓重 ,让人食欲大开。
    祝陈愿又尝了尝腌萝卜,腌了一个月的萝卜,浸在盐水中,微加甘草末调和,不再跟生的一般爽脆,反而有点蔫巴,吃起来稍软,有点咸,就粥喝刚刚好。
    要她来做,只喜欢泡个几天,萝卜还是得爽脆一点好吃,尤其是听着在嘴里清脆的响声,咯吱咯吱咬开,里头的汁水丰盈,单吃都能吃上好几根。
    要是稍加点花椒和醋还有糖在里头,这样腌出来的萝卜适合就面吃,尤其配清汤面最佳。
    至于腌盐韭,挑选的是在下霜前长势很好的韭菜,腌的时候里面只放盐,单吃味道有些淡,祝陈愿往里头加了一点原卤和香油,再尝尝,滋味甚妙。
    砂锅中的粥也熬好了,她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撤去还没有燃烧完的炭火,浇水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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