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湖边升起火堆,年纪还小的莫迟,跟着一群被他大上许多的夜不收坐在一起。
    这些尖兵哨探们,有的年纪都可以当他的父亲,他们也的确是把他当小孩养,即便是在那样凶险的环境中,也尽力将他保护得很好。
    生火那人是除了莫迟外,年纪最轻的,尽管如此,他也比莫迟大了好几岁。
    他与别的夜不收不一样,似乎是读过书的,待人接物温和有度,知书达理,还善解人意。
    他对莫迟也很好,莫迟在心里偷偷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长。
    他教会了莫迟很多东西,在那个夜晚,莫迟悄悄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莫迟说:“可我见到焉弥人还是很害怕,我怕我杀不了他们,又怕……自己会被他们杀死。”
    年幼的莫迟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那时,那人没有嘲笑他,反而低声细语,对他说了几句话。
    后来的后来,那人跪在猩红色的番莲花地毯上,莫迟穿着焉弥人的军服站在他面前。
    他们是焉弥王庭内最后还活着的两个夜不收,但很快,就会只剩下莫迟一个。
    那间房屋的陈设,莫迟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血红色的地毯,高挑的穹顶,刻着鸟首纹的金色桌椅,还有那永远不会熄灭的金丝伽南香。
    这是处邪朱闻邸庭内的一间内室,而莫迟是奉他的命令,前来捉拿隐藏在这里的大承夜不收。
    莫迟手上拿着刀,可他的神思仿佛被抽离得很远,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耳边只能听见屋外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处邪朱闻正在带着侍卫队赶来,一旦被他活捉,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这件事,莫迟和跪在他面前的战友都心知肚明。
    那人抬起头,他已经在别处受过刑了,原本清逸俊雅的面容早已遍布血污。
    他头发散乱,浑身是伤,唯有那双黑色的瞳孔里,还有熊熊烈火燃烧不休。
    临死前,他含着不断从口中涌出的鲜血,赶在处邪朱闻来到前,又对莫迟说了那几句话。
    一年多以后,身处繁华热闹的缙京,在仙杏阁雕梁画栋的楼宇内,在舞姬的欢笑与乐伎的歌声中。
    仿佛故事重演般,时方砚这个年少有为的神童进士,问出了和他当年如出一辙的问题。
    莫迟慢慢从回忆中抽身,在时方砚灼灼的目光中,他缓缓道:“不要想着活下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要告诉自己,不会活着离开了,我会死在那里,我……要死在那里。”
    时方砚神色愈发凝重,听完后,久久不语。
    半晌后,才低声道:“下官明白了……所谓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大抵便是如此吧——”
    “什么生啊死的?大过年在这儿说什么呢!”有人突然从身后一把揽住时方砚的肩膀。
    二人抬头看去,原来是韩永年从二楼下来了。
    时方砚忙起身行礼道:“老师。”
    “不要这么生分!”韩永年喝了不少酒,从脖子到脸都是红的,脚步都有些踉跄,因此也没注意到莫迟,只对时方砚道:“你明日就要离京,一个人坐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呢!赶紧跟我上楼,他们正吵着给杜昙昼说媳妇呢!”
    时方砚被顶头上司韩永年连拉带拽拖走了,他好像还有话想跟莫迟说,频频回身张望,却发现莫迟已经转过头去,一门心思继续他的吃鱼脍大业了。
    回府路上,莫迟总觉得时方砚那番肃穆严正的问话,必是事出有因。
    想了想,他问杜昙昼:“馥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么?”
    杜昙昼被韩永年和卜黎带头起哄,灌了不少酒。
    他酒量极佳,喝得再多脸上也不见颜色,只是身上沾染了不少酒气。
    回去路上,他特意没有坐车,而是带着莫迟慢悠悠往回走。
    凛冬的风一吹,浑身的酒气迅速散掉了。
    “怎么突然问这话?”他有点好奇。
    莫迟说:“刚才遇到时方砚搭话,看他好像心事重重。”
    杜昙昼微微一笑,道:“馥州说危险不算危险,毕竟地处大承江南,离焉弥十万八千里远。但要说安全,也许也算不上安全。”
    二人已经走出长乐坊,来到街边。
    经过一家铺面时,杜昙昼指了指上方的牌匾:“馥州局势复杂,都是因为此物。”
    莫迟抬头一看,牌匾上书两个大字:盐铺。
    杜昙昼说:“馥州产盐,又有铁矿,盐铁如此重要,馥州的地位不言而喻。所以在平定了褚思安的谋反后,陛下将自己的舅舅、太后的一母胞兄乔和昶封在了馥州。从此,馥州的盐铁就都归他管理。”
    “不过这就苦了馥州府的大小官员了,在国舅爷手下做官,自然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时方砚临行前心怀忐忑,实属正常。”
    说完,杜昙昼走进盐铺,买了一小袋盐出来。
    莫迟问他什么时候干起厨子的活了。
    杜昙昼摇头道:“不是拿来吃的,是拿来给你聘猫用的。”
    “什么?”
    “你把那小狸奴捡来,总要给母猫一点聘礼吧。”
    莫迟大宅。
    站在院中,莫迟指着一堆枯草道:“就在这里捡到猫的,没见过它娘,你就把这堆枯草当做母猫吧。”
    杜昙昼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莫迟凑上去一看,见最顶端写着“纳猫契式”,下面写“今请狸奴归家,名曰染香奴,又名虎子,望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就此立契。永章二十四年正月初七。”
    莫迟怎么看都觉得,那句“又名虎子”,写着这里尤为突兀。
    杜昙昼用契纸将刚买来的一小包盐包好,用手在枯树枝下掏出一个坑,把盐和契纸一起埋了。
    “好了。”他拍拍手上的土:“等回去以后,抱着染香奴围着灶台转一圈,仪式就算完成了。”
    当晚,杜昙昼把染香奴从窝里掏出来时,遭到了养母猫的一通拳打脚踢。
    抱着小猫围着灶台转圈,又不慎一脚踢翻了下人垒好的柴火堆,被厨子好言相劝请出了厨房。
    杜昙昼走后,厨子对众人道,若是自家大人再想进厨房,就算来硬的,也要将他拦下。
    第二日,时方砚踏上前往馥州的路。
    莫迟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刚过完正月,他就和杜昙昼走上了同样的路途。
    第45章 杜昙昼若有妹妹,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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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
    莫迟已在京城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
    每天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就和杜昙昼去临台,傍晚回到家继续吃,吃完就去逗猫,然后和猫一起继续睡。
    名叫虎子的染香奴在一个月间长大了许多,断了奶,也能吃硬食了。
    和养母猫分开后,它变得十分调皮,整日里都在院中乱扑乱跑,只有晚上才会消消停停地和莫迟睡在一起。
    莫迟抽烟,它也不嫌烟丝呛,就盘成一团窝在莫迟枕边。
    烦心事只有一件:过完年后的某一日,在杜昙昼的安排下,莫迟房前屋后换上了一种新的花树。
    此花叶片翠绿,偏偏边缘长有一圈金边,在凛冬时节也大肆绽放,散发出放肆的浓香。
    莫迟十分不喜欢这种气味,问杜昙昼种它干什么。
    杜昙昼说:“此花名为瑞香,又叫蓬莱花,香味酷烈,易损伤群花,但对人却有安神之效,你闻了以后,没觉得夜间更容易入睡了吗?”
    莫迟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说你晚上睡不着觉?再说这花香味也太熏得慌了,你闻着真能睡得着?不嫌呛?”
    杜昙昼看着他那张无辜又困惑的脸,到底没把那句“我是给你种的”说出口,只丢下一句:“你管我,我就喜欢!”
    转身走了。
    莫迟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喜欢就喜欢,那么大声干吗?
    总之,除了晚上被花香熏得睡不着觉外,这一个月里,莫迟没有任何烦恼。
    就在他以为平静的日子要继续下去时,二月初六,皇帝收到了国舅乔和昶来信。
    信中说,他的二儿子将于正月廿五成亲。
    乔和昶是皇帝的亲舅舅,他儿子就是皇帝的亲表弟。
    褚琮为表祝贺,特意下旨,让临台侍郎杜昙昼带着他备下的贺礼,前往馥州拜贺。
    从缙京走水路,大约需要十五天能赶到馥州。
    翌日,杜昙昼带着莫迟和杜琢从京城出发,于二月廿二,也就是婚礼前三天,赶到了国舅府。
    太后性情节俭,不喜奢华,她的亲兄长却与她半点也不相似。
    乔和昶的府邸,比西龙璧坊的胡人富商家还要金碧辉煌,那种恨不得把金条都砌在墙上的装饰喜好,华丽得差点闪瞎三个人的眼睛。
    哪怕是莫迟这样,看惯了焉弥奢华建筑的夜不收,也不禁有些傻眼。
    “这……看来仙杏阁还不是我见过最豪贵的地方,这国舅爷的府邸,看着比焉弥国王的牙帐还要——”
    府内有人往外走来,莫迟倏地闭了嘴。
    原来是乔和昶得到下人通报,亲自走到府门边,来迎接杜昙昼。
    远远见到杜昙昼,乔和昶就朗声道:“老夫明明派了人到码头上接杜侍郎,定是那群下人偷懒懈怠!怎得让侍郎大人都到府门外了,才来向老夫通传!”
    杜昙昼深鞠一礼,道:“国舅切莫责怪下人,是下官不让人通传。下官此行带了不少贺礼,从船上卸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怕国舅爷等急了,这才没让您府里的下人那么早就通报。”
    乔和昶被皇帝御赐二品柱国,虽是虚衔,官职到底在杜昙昼之上。
    乔和昶往杜昙昼身后一看,只见后头跟了六七辆马车,上面装的全是皇帝钦赐的贺礼。
    乔和昶撩开衣摆,双膝跪地,拱手高举,恭敬道:“臣谢皇上隆恩!”深深磕下头去。
    谢了恩,乔府的管家便指挥着,让拉着礼物的马车都从偏门进了府。
    乔和昶的管家身材干瘦,看上去精明能干,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和杜昙昼家那个胖乎乎的管家简直天壤之别。
    莫迟不喜欢引人注意,此次出京特意没有穿官服,还是和从前一样,扮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护卫,跟在杜昙昼身侧。
    如他所愿,乔和昶没有对他多加注意,只是对杜昙昼道:“杜侍郎,快请进!内子和家中几个儿女,都翘首期盼您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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