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接到命令便复归原位,配乐响起,他们接着刚才的地方唱起来,已是情深之处,金人完颜寿马与江湖艺人王金榜互相倾诉着爱意。
    三人像刚才一样默默观戏,只是这看戏的心情已和刚才大不相同,这表演不过是静默下暗涌的华美掩饰,一举一话已不足以牵动任何艺术遐想。
    果瑜喝了口茶润润喉,褐色的眼珠中透着一种轻佻,嘴角微动:“这完颜寿马演得倒是深情诚笃,其实在我看来,未免有些迂阔了,何必费那么大功夫?翻山越岭不说,还和老父亲反目成仇,他若是得了功名位置,自己当家做主了,还怕捣腾不起他那点爱好吗?若要是就好女艺人,还怕没有年轻貌美又多才多艺的投怀送抱?”
    果诀心知他是谬论,也不作分辩,眸子微眯着淡笑道:“二哥真是见解独到。”
    还是果瑜怀中的伶人灵俏,嫩白食指轻轻一戳果瑜的胸口,讥笑着话道:“你呀,真真是舒坦日子过惯了!”
    果珂啜了口茶,哈哈大笑:“若哪天婪曦你被卖到了天涯海角,我估计咱们这二爷可要一样翻山越岭找过去,”
    笑着他颇有深意地打量了一番饰演完颜寿马的那个戏子的乞丐装束,转笑为叹,“其实能做出惊世骇俗事情的人,往往是一身轻松无桎梏和杂冗念想的人,这完颜寿马的父亲虽然阻挠,也许更是寿马叛逆性格的推动力,
    他要真真在他父亲的位置上,有身份地位,社会舆论的束缚,也未必敢放开手脚去追求艺术了,什么爱情也不过是虚诞罢,符合纲常伦理的才是正道,该杀该弃的一样不落,这才叫真本事。”说完眼角一瞟果诀,意味不明。
    果诀听出来他有些影射自己的母亲的意思,这《宦门子弟错立身》本就传颂的是女真族与汉族的美好爱情,跨越了阶级和民族,若按果珂的说法,那爱情在政治面前便降身为了附属品,有时甚至是危险品,而自己的母亲,不就是因为身为汉人而沦为兰穆王族宫廷中的牺牲品吗?
    想罢他面无波澜,墨暗的瞳眸中寡淡如泉眼清水,本就冷峻的下颏此时越发显得锋锐:“可不是吗,若二哥和三哥有实力升了身份,这怀里抱的就不是这粉嫩的小人了,是王公大臣也说不准呀。”
    果瑜听果诀话听来似打趣的玩笑话,但仔细一想却是狠极,既暗指他们并不太得父王喜欢,却觊觎王位,又调侃了他们显得虚华而不着实际,溺爱男宠的癖好。他
    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正欲发火,却见果诀风清雅静地起身向他俩鞠躬告辞:“两位哥哥请慢慢欣赏佳戏,父王约了我下午到晟阳殿论事,我先告退了。”
    果珂也站起身来,一撇刚才意味不明的神色,笑得春风和煦:“七弟也是忙碌的紧,以后若是得空我和二哥一同前去拜访。”
    果诀颔首应了,慢慢走出了殿门。
    才出了殿院大门,等候在那里的柯布多便迎了上来,他打量着果诀的脸色,但见他一副无风无雨的神色,也不好推断发生了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地跟随着。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打探性地问道:“这二爷和三爷也越发张狂了,他们就不怕王上一时兴起,带上了蓝夫人来探视吗?”
    果诀抚摸着怀中的淡红珊瑚玉石吊坠,瞳孔中似积了墨汁一般暗沉,凝固在眼中冰封不动,“父王这些日子被北境的可可其烦得焦头烂额,这里又离晟阳殿较远,不大有心思往这儿跑,他们在边境苦了段时间,这会子是抓准了时间好好放纵一番,反正他俩折磨人够狠,也没有人敢多嘴。”
    柯布多点了点头,关心道:“二爷和三爷一向忌讳王上和您走得近,对您青睐有加,他们只是没有明白着表现出来,今日没有为难您吧?”
    果诀唇角有一抹微冷的笑意,似那珊瑚玉般冷冽:“他们为难了又何妨,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现在是谁掌控着主动权,口头上占占便宜也无碍,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咱们慢慢玩。”果诀说着握紧了玉坠,眉目中渐渐转为一股三尺寒冰般的凌利。
    柯布多望着果诀的冷峻侧脸,半晌,他似乎是在呻叹:“七爷,您改变了许多,变了也有些日子了,但属下还记得您以前的模样,您那时半玩笑半认真地跟属下说过想去守边城呢。”
    果诀微微抬头,目光有些涣散,记忆仿佛流淌了回来,“嗯....难为你还记得,那不是纯粹的玩笑话...母亲不希望我当一国之王,只希望我安分地做一个七爷,与世不争,可是结果呢,倒不如了大哥的生母海倾达夫人,
    虽然现在被困在甫陵宫与世隔绝,但毕竟留了下来,而母亲她.....竟被赐死了。”他闭上了眼,睫毛在洁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羽阴影,微微颤动“母亲的死确实和父王的决定有关,但肯定有势力在背后推动,我就不相信了,它能完好地隐藏到我死!”
    马车在庭院径路中轻快地驶着,掠过一路的丛林阁榭,它们似乎再美也不能博得车中人的一瑕赏视,靉叇桑榆,时光更替,徒然做了摆设应景罢了。
    果诀走后,殿中安静了下来,戏子站在一旁征求主人的意见,果珂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了。果瑜怀中的婪曦见果珂面色不善,也只好讪讪地退下了。果瑜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才发了出来,“他也够放肆的,”果瑜手指向门口,“还...”
    还未发完,果珂便疾言道:“你也够放肆的,在人面前抱着个男宠听戏。”
    “讳他做甚?反正他也不会到父王面前多嘴。”果瑜憋红了脸,但他所说的确如此。王子们皆知旸侯最忌讳兄弟手足之争,特别厌烦有王子在他面前说自己兄弟的不是,所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王子们不会轻易冒险到旸侯面前搬弄是非。
    “他是不会,但哥哥呀,你这样在旁人面前会显得很轻佻,他心里会多鄙夷你一分的。”
    “何必在乎他的感受,除非你是笃定父王会把王储的位置给他!”
    果珂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这老七看起来不拘小节,大大落落的,但其实细节里做的很严密,滴水不露,父王就是喜欢他做出来的那种豪爽性子,又找不出错误来挑剔,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藏有深层次的用意。”
    “老三,他不过是没事来这拜访,做做样子给父王看,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心思缜密是对的,但我发觉你最近有点草木皆兵了起来。”
    “这宫中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不得不比常人多个心眼,”果珂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个话题,
    “对了,前些日子尚礼监催促得紧,我向父王说明咱们在北部时看上了苏依牧部落的一对女儿,暂时搪塞了过去,得以留在宫中,但宫外也不能没有人,还好五弟被拉拢了过来,他同意成婚了,到时候移到了宫外,有些事情也好办得多。”
    果瑜点了点头,明白弟弟的良苦用心,端起茶水正准备饮,忽然看了一下杯中的六安茶,朗声道:“来人,把萨齐给我叫过来。”
    不费片刻,萨齐便进了堂中,见二位王子一脸严肃地端坐着,两双眼睛直溜溜地落在他身上,饶是他在孤瑜殿当了十几年的差,也怯场了几分,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讷讷地立于堂间不敢轻易动弹。“不知主子找奴有何要事?”
    “要事?”果珂冷冷一哼,从鼻腔深处挤出一丝轻蔑,“你别紧张,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话音刚落,萨齐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果瑜厚实的嗓音传来,惊得他一哆嗦,“当然不是要事,可就算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都被你给办砸了!”
    果珂见萨齐被说得怔愣住了,也熟知他生性老实木讷,便不绕弯子,直接说明道:“今日应该是你在殿门外守候,见着有人来访,为何不做通报?”
    “回三爷的话,是七爷让奴不做通报的,并吩咐奴准备茶水。”萨齐脖子微缩,但依旧保持了一个有些年头太监的镇定。
    “他让你去你便去,爷我平日里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果瑜动了气,声色疾利洪亮了起来。
    “回二爷,”萨齐努力回想着,小心翼翼道,“奴记得您吩咐过若是王上或蓝夫人等夫人来了必须立马做通传,奴念到您没有说包括七爷,今日便没有做禀报。”
    “真真个榆木实砖脑袋....”果瑜说着准备教训他,却被果珂一手拦了下来。
    “二哥,你先消消气,”把果瑜劝住后,他转向萨齐,声音依旧严厉,但没有果瑜的凶利,“行了,念在你当差那么些年来还算忠心实诚,我和二爷今日便不责罚你了,先下去吧,从今开始你便在后殿当差负责二王子的饮食膳用事宜,不必候守殿门了。”
    萨齐知道自己今日犯了极大的错事,虽然没有惩戒,但职位的调动便是一种对能力和信任的否定,他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得到青睐了。想着他垂着脑袋恹恹地退下了。
    果瑜眼带愤意地盯着他退去,憋着气质问弟弟,“老三,你在显摆你的菩萨心肠吗?显摆到我殿里来了!”
    果珂不理会他的气话,自顾自说道,“哥,你为甚找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负责前殿事宜,这么不知变通,若真出什么大岔子可如何是好”
    “我也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木讷,但都用了那么些年了也懒得换调,一直拖到今日。”
    果珂起身,在殿中踱着步,他眯着眼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踱到红酸木博宝阁前,注意到了正中间一副不知用什么细骨组架起来的“狼骨”模体,长绵而蜿蜒,泛黄的骨质上有种深蕴的苍凉劲力之感。
    果瑜满面狐疑地盯着他踱移不定的身影,嘟囔道,“你怎么又观赏起饰品来,宫中稀奇珍怪的宝物我们见得还少吗?”
    果珂不应他,依旧细细打量着骨架,忽然伸出手来将其中一根位于腹腔的细骨抽出,那“狼骨”倏地倾倒溃塌了,顷刻间毫无美感可言。
    果珂手中拈着那根黄骨,转身对果瑜认真道,“这个王宫就像是这一副狼骨,局势复杂而交错,我们是变成狼腾起主宰一切,还是沦为一摊废骨被扫地出门,依赖的不仅是狼头或狼脊,还有这一根根毫不起眼的支骨,如果我们忽略了它们,那时便只有粉估碎身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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