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宴会后,因为劳累疲乏,白襄当晚早早便卧寝休息了。
    翌日,她仍旧往常一般时刻起身。听见厚重的钟声回绕在枕木之间,衬托着清晨的宁静与落寞。而宫中的消息便如这铜声一般,不多时便可遍及整个王宫,连最不起眼的角落都不放过。
    听闻宫中昨晚经历一场波澜,突然添了一名淑容,而且是下人出身的舞师。
    白襄并不太感兴趣,后宫中的起起落落,新人推旧人本就是常有之事,要是太认真,未交手便先败了。
    “我吩咐你留意的那件事如何?”白襄由阿麦林服侍着洗漱更衣,淡淡问道。
    阿麦林替白襄将腰间的细棉鹅毛镶边的缎带系好,回禀道:“藏书阁里的小丫头今早老早便来回话了,说馆舍中有位大人快丑时还呆坐在舍后的树下,喝着闷酒,不时抬头看着月亮。”
    白襄心里一颤,一时没有作声。
    阿麦林咕囔道:“其实大人们也挺可怜的,在这异国他乡,逢年过节也只有一个人看看月亮,人啊物啊环境啊都变了,只有这月亮还是同一个...”她说着突然感觉到失言了,要说孤苦,白襄为国命千里迢迢远嫁至此,语言不通,却要以笑脸示人,习惯不适,却要以单薄的身骨忍受着寒冬的干燥凛冽,也真只有望月而顾影自怜的命了。
    白襄察觉到了她的顾忌,恬淡一笑,“是啊,身在异处,即使条件再好,也难以减磨那生养之地在心中的模样和地位,”她拢了拢缀着珠粒的鬓发,“言渊,你到兰穆也有五六年了吧。”
    阿麦林缠绕缎带的手一下子停住来,她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白襄,眼角不觉湿润了起来。
    进宫这么些年,从未有人叫过她原来的名字,从未有人分享过她心里的孤独和害怕,一切仿佛在阳光明媚中流畅行进着,却不知灿烂春晖下角落处的泥土中的盘跟在艰难而卑微地汲取着养分,自生而不自灭。
    她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知道归宿在哪里,却遥遥不可及,也永远不能说起。就算白襄作为一个汉室公主来到她身边,也有诸多的罅细和隔阂,她想去尽心,却不知如何靠近。
    而现在,那一句似关心似怜惜的话语从白襄口中说出,虽然并没有明里传达什么,但她突然感觉到,白襄,终于信了她。
    白襄微笑地看着她,如三月暖晖般和煦:“丫头,想家了吧?想吃饺子吗?我还留有一些。”
    她的瞳孔中映出阿麦林惊喜交加的脸庞,憨厚中夹杂些许沧桑,也许她并不是刻意隐瞒什么,只是有些笨笨的,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个特质,她才能在近十个女孩中单独被选中,能够顺利取得尚食监的信任,潜伏着来到自己身边。
    自从那日起,白襄和阿麦林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不再有过多的猜忌和试探。白襄试着像从前对待雪雯那样对待阿麦林。
    她有时会让阿麦林睡在自己的寝殿的隔间里,方便夜深人静时说说话,谈谈心。阿麦林也时常在深夜里起身照顾白襄,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这天早晨的阳光格外的清亮,透过门窗成束状地洒进来,到现出了空气中尘埃的飘零,和殿中布饰得典雅冷清,白襄喜爱中原的汝窑青瓷器,摆在阁架间,增添了清素恬美之感。
    阿麦林总比白襄先起两刻钟,稍微理了理衣衫发髻便到殿外去端水,出来正碰上了迎面的森琪,森琪见了她也不像以前那样行礼,只是站的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过。
    阿麦林有些忍受不住,瞥了她一眼,声音低沉而冰冷:“尚食监姑姑就是这样调^教你的么?”
    森琪淡淡轻嗤道,“古吉姑姑曾教导我们要尊敬伺候好王后,但没让我们尊敬下人呀。”
    阿麦林想反击,但想了想也算了,在这宫中本来就不容易,她不想给白襄多生是非,便乜斜着森琪,径直走了出去。
    森琪静待着她走远,回身步进了厨房,将捏了一晚的饺子下进了锅里,待到如元宝般的饱满白饺一个个浮了上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舀入瓷碗中,端进白襄的寝殿里,静候着白襄起来。
    白襄其实在钟声响时便已经醒了,只不过按照规矩,丫头们要比主人先起身准备,她才在床上多呆了会儿。
    此时见森琪进来,她便起了身子,和煦地笑道:“难为你一大早便起来给我送来早膳。”一般而言侍候白襄饮膳的为后厨或外殿的侍女,森琪作为瞑娥殿的二等侍女,不必负责此类事宜。
    森琪甜美地笑着,连声音中都浸满甜意:“我前些听王后您说中原那边喜欢食饺子,想必您也是喜欢异常的,只是那天您做好了之后全部送出去了,您一个也没有吃着,奴便偷偷学了饺子的做法,特地做了些,王后您尝尝和中原的菜馅饺像不像。”
    白襄听了心里顿时一暖,穿上软靴下了床,这时阿麦林也端了水进来,白襄见了便笑道:“阿麦林,你去多取两副碗筷来吧,森琪才做的饺子,一起尝尝。”
    森琪面色有些尴尬,显然不是太乐意。
    阿麦林瞟了她一眼,笑道:“王后,森琪特意为您做的,您就好好品尝吧,我们看着您吃得满意,心里也高兴的。”
    白襄见森琪满怀期待地站在一旁,并且也确实是好长时间没碰过家乡的水饺了,便不顾还未洗漱,夹起一个饺子便咬了下去,欣喜地想要品尝一番。
    但味道扩散在口腔中的那一瞬间,她便有一股强烈的想吐出的冲动,但忍了一阵,还是慢慢把馅咽了下去。
    阿麦林见白襄的神色不像是正常的进食样子,便走进看了看夹在筷子中间的半个饺子,顿时觉得不对,她本来不想让森琪难堪,却实在是心疼白襄,当下焦急地问道:“你馅是用什么做的?”
    森琪也觉得不对,弱弱地说道:“生肉和绿菜....”
    阿麦林耐下性子想等着她说完,却见她似乎没有下文了,说道:“没有了?”
    森琪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安地看向白襄。
    “你就没有放其他的佐料!”阿麦林看白襄没有要放下筷子的意思,便劝道:“王后您快别吃了,这饺子一定有很大股腥味,您本来肠胃就不好,可别吃坏了身子。”说着就想去收拾。
    森琪赶忙走上前去抢先收拾了碗筷,说道:“王后,是奴马虎了做得不成样子,您就别食用了吧,仔细伤了胃。”
    边说着边慌忙将瓷碗放入托盘上,转身走出去。白襄看着她,见她的脸颊通红好似在寒冬里被炉火烤热的一般,满面羞愧神色,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
    阿麦林吩咐小丫头去厨房让厨娘做一些清淡的菜粥和冰糖南瓜,给王后清清口,回来便倒了杯绿茶加入鲜嫩的薄荷叶,待茶中漫出薄荷清香后,方端到白襄手中。
    白襄喝了一口,将不适感退了下去,缓缓说道:“阿林,你刚才的话说得重了些。”
    阿麦林整理着被褥,忿忿道:“王后您也太委屈自己了,何必为了一个下人难为自己?而且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呢,她这些日子看您格外亲近我,对我也没有好脸色。”
    “她不像是故意的,有心使坏的人不会有那种期待和失望的眼神,”白襄啜了口茶,“是呀,听你说起来,我这些日子到和她生疏了些。”
    阿麦林听出白襄有点不忍的感情,劝道:“王后您也不必觉得难为情,您的身份决定了怎的也不能和她过分亲密的。”
    白襄叹了口气,“她是个好丫头,对我也颇用心,阿林,我知道你们之间难免会有些小摩擦,但我希望你能担待着就多担待些,毕竟你是我的贴身侍女。”
    阿麦林笑应了,准备让白襄放心,却听见外边侍女传巴南公公到了。
    白襄迎到了主殿,见巴南笑眯眯地立在堂中,似乎有什么欢喜的事情预备着告诉白襄。她心里却不自在地一紧,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她惴惴的,面上依旧春风满面,红润的唇瓣温和地上扬着,回应巴南的热情笑意。
    巴南恭敬地给白襄鞠躬行了个礼,笑道:“王后,您今天的气色真好,刚好今天就要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呢,王上让我告诉您,王上呀今晚预备到您这来用餐。”
    白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笑道:“那我一定好好准备一番,恭贺王上。”
    “箐蜀国最近进贡了些圆红顶虎头和紫龙睛蝶尾金鱼,王上看着甚是喜爱,准备今夜带来和王后一起观赏。”
    “有劳公公通报了。”白襄虽然表面喜上眉梢,但心里却冷却冰凉了下来,瑟瑟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她有些急切地让阿麦林给了赏银,将其送了出去。待他们走远后,白襄退回去坐在藤椅上,看着炉中的壁火烧得矜持而续久,不作声响,却已经将热意蔓延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默默地发着呆,仿佛这样时间就会行如静止,和壁火一般无声无息不让人察觉。
    熟悉的脚步声响近了身旁,惊回了白襄。阿麦林低低伏在白襄的耳边,询问着:“王后打算怎么办呢?”
    白襄怔了片刻,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半晌,她摇了摇头,声色平静如深秋的湖水,只是沉淀着枝叶草茎枯败的昏颓,“要来的总躲不过的,我这几日时常盖得单薄,在晚上也不甚安分,常常掀了被子,到难为你每每起身了,”她抬头看了眼阿麦林,目光中盛着些温情,“总想着得上风寒,弄坏自己的身体,可是....如今却依旧无恙,原先王上总在纳扎淑容那里,经多昭仪那么一闹,倒记起了我来。”
    她颓黯地笑了笑,似口中含了久熬苦涩的中药,咽也不能,吐也不能。她垂下了头。
    阿麦林想劝慰,却不知如何劝起,她当然知道白襄到这儿的重要意义,为了取得兰穆王的信任必须不惜任何代价。
    她无法,只得将手轻柔地放在白襄的手间,感受着她温热身体里浸透的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就呆呆地一坐一站着。直到婢女们端上了热粥和菜品。默默的立在一边。
    白襄抬起了头,向阿麦林低声说道:“阿林,你寻得到去甫陵宫的路吗?”
    阿麦林有些犹豫,点了点头。
    “带我去。”
    阿麦林惊讶了起来,张大眼睛望向白襄。却见白襄抬着头,目光笃定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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