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生母模样, 迎春心中悲痛莫名, 颤抖着小手,拼命想要摁住生母,不许她起身下榻:“姨娘躺着吧, 要什么告诉我,我替您办去。”
    “傻丫头, 别怕,娘没事。”郑贵姨娘摸摸迎春脸颊, 嘴角一丝恬淡笑意, 看在迎春眼里,直觉诡异:“娘喜欢漂漂亮亮,你帮娘打扮一回可好?”
    迎春知道生母直立起身, 体内血液流逝的更快, 无奈郑贵姨娘虽是病重,也比迎春力气大许多, 迎春根本摁之不住, 只得含泪依从点头:“好。”
    郑贵姨娘有一双巧手,瞬间已经自己梳好了富贵元宝高髻,指挥迎春替她缠上金丝红宝发带,在额上贴了金色莲花,在迎春帮助下, 郑贵姨娘抹上大红胭脂,用猩红胭脂遮盖住苍白嘴唇。
    郑贵姨娘照着镜子笑问迎春:“娘好看么?”
    “好看!”
    郑贵姨娘抚上迎春脸颊:“你会比娘更好看。”
    一时,丫头们奉命替她穿上洋红绣金丝的穿花牡丹大褂子, 同色绣花儒裙,郑贵姨娘瞬间变身,浑不似垂死之人,倒更像是一个待嫁娘子。
    郑贵姨娘对着琉璃镜子满意一笑,扶着迎春一步一步走回床榻,步履飘忽如仙姬。
    迎春看着生母一步一个血印子,心中惊悸哀绝,嘴里急急吩咐:“快些上草木灰来。”
    郑贵姨娘并不在意,只是眼中有淡淡不舍:“不必了,迎丫头,过来娘这里,陪娘说说话。”
    迎春脸上强扯个笑意,心中哀痛欲绝:她害怕得紧,娘亲身子衰如败絮,即便驱散无常鬼,守住了娘亲的魂魄,却挡不住娘亲生命流逝。
    随着天光隐退,夜幕降临,郑贵姨娘脸上神采犹如离开枝头鲜花一般,慢慢萎靡。
    迎春悲伤至极,也惊恐万分,一边分派人去寻求嫡母帮助,一边自己死死握住生母不撒手,嘴里跟姨娘不住口说话,免得郑贵姨娘精神涣散,被鬼神所乘。
    郑贵姨娘疲惫不堪,只要合目之时,张氏不负迎春信任,匆匆赶回。
    看见宿敌张氏,她倒恰似看见亲人一般,嫣然一笑:“姐姐倒比那人强,惦记来送我一程。”
    看着郑贵姨娘笑颜娇美艳丽,肆意绽放,张氏知道这丫头不成了,这是生命消亡前回光返照。急忙抢上几步握住郑贵姨娘手:“妹妹,你要挺住,我已经使人去叫老爷了,他必定会来,你要挺住,啊。”
    张氏说着话将迎春挡在自己身后,嘴巴贴着郑贵姨娘耳语道:“妹妹,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休。你要抓住机会,告诉老爷你的冤枉,告诉老爷,说你不舍得,不舍的老爷,不舍得女儿,不舍得儿子,更不舍得死。再告诉老爷是谁害了你,请求老爷替你做主……”
    郑贵姨娘想起贾赦绝情狠毒,阖上眼皮轻叹:“没用。”
    张氏用力一掐郑贵姨娘手腕:“别睡,试一试!帮帮我,帮帮迎丫头,也帮帮你自己!我会好生发送你,超度你,我在佛前替你添油点灯,求菩萨护佑你下辈子投个好胎,让不争不抢做个正经太太。”
    郑贵姨娘眼眸中含了泪:“姐姐!”
    正当此刻,么上小丫头一声喊:“老爷来了。”
    张氏快速做着最后努力:“相信我,别要让自己白白死了。活人斗不过死人,你比王氏亲。”
    郑贵姨娘看眼迎春,眼眸中有无限牵挂,声音几不可闻:“迎丫头?”
    张氏知道贾赦已经来了,并不隐瞒,反是大声回答说 :“妹妹放心,迎丫头从此就是我嫡亲女儿。”
    贾赦进门就听这一句,这样的话一般都是临别之话,贾赦心中咯噔一声脆响,一下子空了一角。
    这人一般恼恨咒人死是一回事儿,见着真人死在自己面前又是另一番感触。看着打扮光鲜一如新嫁娘的郑贵姨娘,贾赦瞬间被勾起心底记忆,她一下子记起初会郑贵姨娘惊艳与酣畅。
    他抢上一步搂住依旧明媚一如新婚郑贵姨娘,悲怆出声:“ 媚儿?”
    郑贵姨娘精力极度涣散,却是记得张氏所说,强聚精力,星眸微启,努力绽放着最后华彩:“老爷,你终于来了,我你想死,老爷……”
    贾赦安慰道:“你不会死,老爷救你,快请太医来…..”
    “老爷,妾,妾舍不得老爷…….”
    这话触动了贾赦内心情愫,鼻子有些发酸:“老爷也舍不得媚儿……”
    “迎丫头,还,还小,老爷,妾,舍不得,还有儿子,我们的儿子啊……”
    “我知道,我们可以再生……”
    郑贵姨娘闻言笑得凄迷:“老爷骗我,我刚刚才看见儿子了,他说,他说……”
    听到自己亲手葬送儿子,贾赦心头一痛:“说什么?”
    “他说疼,说害怕,妾,妾,要去救他……”
    回光返照的华彩逐渐消弭,郑贵姨娘精力越来越涣散,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疲惫,慢慢阖上眼皮。
    张氏一手掐住郑姨娘人中大声哭喊起来:“妹妹,妹妹,别睡啊,你再看看迎丫头…… ”一边推了迎春上前:“迎丫头别怕,叫娘。”
    迎春急忙卡住郑贵姨娘手腕,一声悲啼出声:“姨娘,娘啊,我是二丫头,你看看我啊,娘啊……”
    郑贵姨娘已然神思缥缈,听见迎春哭声,却再次拼力启开眼眸,眼神已经难以聚集,舌头不灵便了:“娘,弟,弟,死,死……冤啊……”
    这一句乃是她拼力而发,话音落地,整各人便涣散了精神,恰似一片随风飘落败叶,摊在榻上。
    迎春掐着郑贵姨娘手腕不撒手,拼命哭泣叫唤。
    贾赦眼见鲜活的郑氏忽然悄无声息,刹那间只觉得恍惚空洞,愣了半晌看向张氏:“她说什么?”
    张氏抹着眼泪:“妹妹说不舍得死,说弟弟,还说冤枉。”
    这一会儿太医切脉已毕,张氏忙询问,太医直摇头:“老朽无能,今夜只怕熬不过了,准备后事吧。”
    迎春闻言痛哭失声。
    贾赦眼角终于滑落一行清泪,轻轻握住郑贵姨娘双手,替她交放在胸口上:“我明白了,安心去吧!”
    郑贵姨娘已经口不能言,只是悠着一口若有似无气息不断。只因郑贵姨娘年近二十四岁,寿衣寿材一切皆无。贾赦被爱妾唤醒记忆中的神情,抹着眼泪亲自去张落后事。
    张氏并迎春领着一般丫头婆子守候床前。原本张氏不许迎春看人落气,无奈迎春执拗,她还怀着念想,希望有奇迹发生。
    迎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生母,却见生母虽然气息微弱,却是一口气欠着不断。
    忽然门帘子掀起,走近一位体面太太,迎春闻声抬头,惊喜出生:“大伯娘,您怎的来了?”
    那太太不理迎春,手一伸:“妹妹!”
    郑贵姨娘笑盈盈起身,与董夫人携手出门:“谢谢姐姐好意。”
    迎春笑盈盈跟上:”娘去哪儿,我也去吧。”
    董夫人回首一笑,回头拉着郑贵姨娘飞奔。
    迎春见娘亲不理自己,惊恐追赶,拽住生母裙边:“娘亲,别走,要走也带上我吧!”
    郑贵姨娘挥手一推,将迎春摆脱,迎春便哭将起来:“娘啊,娘啊......”
    这一哭惊动了张氏,张氏颤抖手指覆上郑贵姨娘口鼻:“迎丫头,你娘去了。”
    迎春摇头不信:“不会不会,娘亲刚刚好好地走路,大伯娘来接她......”
    张氏见迎春话语不像,忙着捂住迎春嘴巴,吩咐迎春娘娘:“这屋里不干净了,把二姑娘抱到老太太房里去。”
    迎春至此也想起来了,大伯娘董氏夫人已然死了。
    顿时相信,娘亲却是去了,顿时悲从中来,悔恨交加,一声嚎啕出声:“娘啊,娘啊,都怪我......”
    奶娘记起太太交代,万不能叫姑娘胡言乱语,慌忙一把捂住迎春嘴巴:“姑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节哀顺变,老太太年纪大了,姑娘切莫惊吓了老太太。”
    说这话不见迎春应声,这才放开,却见迎春悲痛交加,又被捂住短气,晕厥了。
    奶娘也慌了,见贾母房中有灯,一路飞奔直闯贾母上房:“老太太,二姑娘不好了!”
    贾母一般歇得及早,只因今日孙子媳妇李纨忽然落水小产,贾母悲痛,饮食不思,睡意全无。张氏王氏两妯娌紧着劝慰,贾母也不能稍微释怀。
    却不料这边尚未下地,那边人来报信,郑贵姨娘不好了,二姑娘吓哭了。贾母闻言,想着郑贵姨娘也刚落胎,掉了个孙子,眼中落下泪来;“这怎的了,一个赶着一个来。”
    王氏忙着劝慰,张氏担心迎春,劝慰几句,便跟贾母辞行:“老太太请恕儿媳告退,郑贵姨娘凶险,老爷不管事,迎春尚小,媳妇不放心......”
    贾母不及她说完就挥挥手:“去吧,去吧,让人把迎丫头给我送过来。”
    却说张氏回房,正碰上郑贵姨娘命悬一线,迎春哭得哀哀欲绝,张氏也不好开口分开她娘儿们,只得压下贾母吩咐,权且周旋。及至郑贵姨娘陷入昏迷,迎春怎么也不肯离开,张氏只得留下她送郑贵姨娘最后一程,自己着人o贾母道恼。
    这回郑贵姨娘落气,张氏听迎春提起那府董氏,知道迎春撞客了,这才硬了心肠。
    不说贾母如何救治迎春,却说张氏见郑贵姨娘面容安详而逝,只是眼睛却睁着,一如生前亮晶晶的。张氏抹着眼泪喃喃低语:“妹妹放心,我说话算话,一准给你风光大葬,与你念经消孽障,让你轮回投胎去。”
    张氏说完这话伸手一抹,却不料刚一放开,郑贵姨娘眼睛又开了。张氏点头道:“算你还是个人,放心吧,你也看见了,我喜欢迎丫头,琏儿珏儿也喜欢迎丫头,我们会好生看待迎丫头,给他找个好婆家好女婿,你也要保佑我琏儿不备贱人所害,顺理袭爵啊。”
    说了这话,张氏正要伸手,郑贵姨娘到自己闭上了眼睛。
    这会功夫,贾赦进了房,他倒没哭一声,只是铁青着脸色,眼中寒光凛凛。
    张氏看见贾赦,抹把眼泪道:“妹妹走得倒也安详,只是临了不闭眼睛,我对她说了好一车话,说我会好生照顾迎春,老爷也会好生发送他,她才闭了眼睛呢,唉,真可怜的,鲜灵灵进府才六年多点,二十四岁不瞒呢。唉......”
    张氏倒比贾赦哭得伤心。
    贾赦伸手一搀张氏:“她碰见你是她的福气,你也去歇着吧,这家要靠你了,孩子们还要指靠你,万别病了!”
    张氏抹抹眼泪,抽泣道:“老爷节哀,要好好保重,这个家我可撑不起,要靠老爷呢。在这府里,孩子们没有老爷可不成!”
    ”我省得!”
    贾赦一挥手,招呼婆子们:“搀扶你们太太歇歇去,仔细照应!“
    却说这郑贵姨娘因为是偏门抬进府的侍妾,既不能一如秦可卿挺丧正方正厅,还不能从正方出殡。依照贾母意思,家里有老人,郑氏停丧三日就该挪出去了。是贾赦说了,郑贵姨娘不是贱妾,又生了女儿,养下儿子,虽然掉了,却是因为替自己养儿子死了,怎么也要过了头七再移丧,且贾赦坚持要把郑贵姨娘在家庙停足四十九日,再葬入祖坟,也就是到时候要派人送灵柩回乡葬埋。
    有孩子姨娘葬入祖坟享受后代祭祀并不过分,且有迎春这个女儿在,贾母也没反对,直说叫贾赦不许耽搁差事。
    贾赦倒也没这份孝心,母子们到没分歧,一时皆大欢喜。
    郑贵姨娘停灵府中七天,迎春天天在灵前哭拜。也有与贾赦相好的官宦知道贾赦死了姨太太,过府道恼,只是都是侧门进出。
    七日后,灵柩自后街移丧家庙,迎春随着灵柩去了家庙守孝。
    贾赦照常上朝,不过十天半月已经哀伤消除。
    倒是张氏与贾琏贾珠时不时去庙里与郑贵姨娘添香火,陪伴迎春。
    四十九日后,郑贵姨娘灵柩启程,返乡安葬。银钱有大房自己支付。这是迎春重生,贾府大房继张氏幸存之后第二个变数。
    前生,郑贵姨娘死后只得一口薄棺。三天后移丧家庙,张氏丧命,贾母又厌恶她,迎春懵懂无分量。郑贵姨娘灵柩便长长久久安放在家庙,陪着几个老姨娘灵柩,做着孤魂野鬼。直至迎春自己死了,她也没捞着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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