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茫然的抬起头,掀开斗笠,面前是一处山谷,石壁向内凹陷,两侧有山头遮挡,十几个斥候正在那儿向这边招手。
    就说嘛,我不会那么倒霉,我应该给自己多一些信心。
    李善看了看身边的刘黑儿,想努力露出个笑容……我都准备好了,但可惜脸上肌肉似乎都被冻得僵硬,最终呈现的是面无表情。
    第九百五十七章 雪夜下箫关(四)
    在哆嗦着兜了一圈之后,李善不得不佩服皇甫忠,就算是本地人,能找到这么适合的屯兵点,真不容易啊,毕竟皇甫忠是世家出身,不太可能直接接触这种地点的。
    看上去是个凹陷的石壁,但里面空间不小,能容纳八百士卒,而且里面还能绕个弯,避开那些吹来的冷风,虽然外间左右两座山头遮挡了大部分的风雪,但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的。
    “郎君,快,快!”
    李善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做做样子……绝大部分的士卒还在打哆嗦呢,但下一刻他就被七八只手摁在刚刚点燃的火堆边。
    暖意似乎在一瞬间就浸入全身,李善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忍不住颤颤巍巍的伸出食指,指头触碰到乱跳的火焰,原本毫无感觉的指头感觉到剧烈的疼感。
    对面的刘黑儿盘腿而坐,用奇异的视线打量着这位邯郸王,在他看来,这位所谓的名将并不符合自己的印象,虽然有着高超的谋略,但言谈间温文儒雅,武力并不超群,甚至在行军途中,刘黑儿觉得这位可能是全军最可能拖后腿的那一个。
    但刘黑儿也不得不承认,这因此,自己才会钦佩这位大唐邯郸王的勇气,在这样的寒冬亲自率军长途奔袭,这不是寻常将领敢做的。
    “现在你与众人还不熟悉,等此战之后就好了。”李善笑着说,“张三郎去岁来投,也是君昊带了一段……若是君昊此战后不回来,那日后就要拜托你了。”
    附近十几个火堆大都是亲卫,是齐老三、曲四郎在指挥,刘黑儿名义上是亲卫统领,但连人都认不全呢。
    “愿护佑郎君。”刘黑儿瓮声瓮气的应了句,伸出双手靠近火堆。
    李善笑了笑,前后几任亲卫头领正副手中,也就王君昊、曲四郎略为跳脱一些,其他几人都性子沉稳,平日里沉默寡言。
    “郎君放心,足以容纳八百人。”前次也跟着来探路的齐老三也坐了下来,哆嗦着接过李善递来的酒壶抿了口,“木柴、帐篷也都够,就是瓦罐、陶罐实在带不了太多。”
    “不打紧。”李善的脑子终于渐渐活跃起来,“有木柴就能取暖,有帐篷就能过夜。”
    李善非常清楚,在这种气候中行军,最大的威胁永远都是寒冷,只好能保证温度,就能使士卒不丧失信心,能够保证全军的士气。
    所以,范十一、皇甫忠等斥候查探的时候,除了寻找出一条适合的道路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寻找落脚点……这么远的距离,而且是在雪地徒步,不是今天启程明天就能到的,至少要两个晚上露营野外,所以一定要寻找到能遮蔽风雪的地点。
    仅仅是遮蔽风雪也不够,皇甫忠带着人手不停的将干粮、帐篷、木柴等必需品存放在这儿,甚至还留了人手看管,可惜也就这一次,明天晚上的落脚点太远了,而且途中还要上下山,还要渡河,实在是没办法。
    李善看着正在搭建起来的帐篷,在心里想,今天已经足够艰难了,但真正的考验还要等到明天晚上,因为帐篷是带不走的,这可不是后世野营的帐篷,里面能容纳将近二十人,但同时搭建起来也需要特制的木具。
    明天晚上可是没有帐篷的,记得地图上那儿已经靠近六盘山了,是一处废弃的村落,没有人烟,能不能容纳八百士卒,还真的挺难说的,每个士卒包括李善也背着的那个包裹中的木柴就是为明天晚上准备的。
    一个简陋的架子搭在火堆上,火苗舔着悬挂着的陶罐,里面的积雪渐渐融化,周二郎往里面丢了几块羊肉干,笑着说:“可惜没有酱料。”
    “等回了庄子,让你吃个够!”李善笑骂了句。
    周二郎嘿嘿道:“可不敢像马宾王一般……”
    说到一半,周二郎住了嘴,庄子里的老人都知道马周吃红烧肉吃到吐的趣事,不过随着马周的离开,这件事已经少有人提及了。
    李善若无其事的烤着火,这时候外间范十一兴冲冲的赶来,左手拎着一只野鸡,右手拎着一只野兔,后面的两个斥候抬着一具被两支羽箭洞穿的野兽。
    “这是……”
    “香獐子。”皇甫忠一眼就认出了,“所谓的麝香就是出自香獐子。”
    李善饶有兴致的看了几眼,刘黑儿操起匕首利索的将香獐剥皮放血,大块的肉割开,用树枝串起来,放在一旁的火堆上烤着。
    范十一将野兔丢给周二郎,自己拎着野鸡开始炮制,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心想好像以前郎君还提过什么叫花鸡……
    不一会儿,陶罐里的雪水开始沸腾,周二郎倒了一碗递过来,李善喝了几口微微皱眉,味道很腥,没滋没味,只能勉强入腹。
    不远处的火堆边,正在烤火、烤肉的两三人都清晰的看到这一幕,刘黑儿笑着说:“郎君怕是吃不下……不比我在草原上,遇见什么吃什么,不然就得被饿死。”
    对面的范十一没吭声,而侧面的刘仁轨小声说:“殿下平日饮食并不豪奢,大都与士卒同食。”
    刘黑儿最熟悉的朱八、赵大都没有随军,此时军中最熟悉的除了范十一,就是前些天与自己在南关镇外对阵过的刘仁轨了。
    范十一听了这话撇撇嘴,“郎君平日饮食用具的确不算豪奢,但也好美食,好口腹之欲……听说过东山酒楼吧?”
    刘黑儿自然是没听过,而刘仁轨却是天台山一战之前在长安短暂停留过的,不禁吃惊道:“长安东西两市,东山酒楼最为人称道……”
    “那便是郎君手笔了,不过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郎君还没出仕呢。”
    范十一兴致勃勃的提起东山酒楼的炒菜、火锅,顺势又说起日月潭的种种,说的口若悬河,刘黑儿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这样安居乐业的生活看似平淡,却是草原无数人盼而不得的。
    第九百五十八章 雪夜下箫关(五)
    聊了好一会儿,范十一见鸡腿、鸡翅膀烤的差不多了,赶紧给李善送了过去,刘仁轨小声问:“听闻殿下指足下统领亲卫?”
    “嗯。”刘黑儿奇怪的看着这位青年脸上按捺不住的羡慕神情。
    的确,刘仁轨的确很羡慕刘黑儿,说是亲卫统领,但一旦随军有功,随时都可以入仕。
    王君昊、曲四郎之前是不肯出仕,如果肯,一点都不夸张,十六卫中,将军这个级别不敢说,但将军以下,随便他们挑。
    刘黑儿想了想,低声道:“昨日听郎君亲卫提及,赵国公、长兴县公、乐寿县公等都曾是郎君亲卫。”
    刘仁轨有意交好,坦然道:“殿下深受陛下信重,近年多有大功,但爵位难以晋升,因资历不深又难以出任宰辅,所以身边亲卫往往得以分润战功。”
    顿了顿,刘仁轨补充道:“但赵国公、长兴县公、乐寿县公以及曲四郎、侯大郎等也的确战功累累,此战若是能顺利攻克箫关……足下说不定也能得以封爵。”
    刘仁轨其实能肯定,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加上刘黑儿在稽胡一族中的地位,封爵是板上钉钉的。
    若不是出身尉氏刘氏,刘仁轨都眼红亲卫统领这个职位呢。
    刘黑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手上的肉串翻了个边,火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显得忽明忽暗,如果半年前在灵州的是这位邯郸王就好了,自己一定会力劝叔父选择大唐而不是龟缩一地的梁师都,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过,现在还不迟,刘黑儿心想,近日所见,唐军将校无不奋勇,兵精粮足,士气高昂,主帅邯郸王更是人中之杰,梁师都还能撑多久呢?
    记得叔父就驻军原州、灵州边境处不远,如果能顺利拿下箫关,自己若能劝叔父归附大唐……
    刘黑儿还在遐想,那边李善刻意的笑着点评范十一烤制的鸡翅膀,后者显得有些委屈,没油没调料,甚至都没木炭而是用火苗烤的,能有多少吃啊……不烤焦已经不错了。
    “算了,也还行,至少是熟的。”李善笑吟吟道:“今晚轮值排好了?”
    聚集过来的张仲坚点头道:“我与平原郡公分上下半夜轮值,之前范十一送来的木柴足够支撑到明早,不需要耗用今日带来的木柴。”
    段德操看向皇甫忠,“茹水河真的结冰?”
    “冻得坚实。”皇甫忠非常肯定,“不过葫芦河没有结冰。”
    李善微垂眼帘没吭声,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皇甫忠前些天冒险去了一趟,在葫芦河隐藏了几艘小船,作为一行人的退路。
    不过李善希望用不到那些小船,一旦用了,不仅是箫关无望,更是意味着大部分人都会战死,小船能装得下几个人啊。
    范十一轻声道:“有桥梁能过葫芦河,但为隐藏踪迹,需要绕路。”
    “按照计划,应该是后日正午时分抵达箫关附近。”皇甫忠接口道:“今日行军速度不算慢,其实比之前预计的还要快一些。”
    “后日……”段德操面目有些扭曲,显得极为狰狞,“正好是除夕啊!”
    “都吃完了?”李善突然问。
    众人都有点莫名其妙,范十一眨眨眼,“三郎与平原郡公在那边吃过了,郎君是没吃饱?”
    李善摇摇头,默不作声的将靴子扒了下来,放在火堆边烤着,范十一、皇甫忠嘴角都抽了下,他们靠的最近,一股脚臭味已经在鼻间缠绕。
    抱歉,李善前世今生都是汗脚。
    而对面的张仲坚却点头道:“让所有人都将靴子脱下来烤烤。”
    段德操也赞同的点头,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延州比原州更靠北,也更冷。
    一刻钟后,浓重的脚臭味弥漫在整个石洞内,这股味道……啧啧,李善突然想起前世读本科时候的一位有洁癖的舍友,每次自己洗脚的时候,这位兄弟都要出去抽根烟。
    如果那位兄弟在这儿,怕是宁可在外面熬一夜然后被冻得硬邦邦的。
    靴子外面一层是牛皮,底部是用厚厚的布包裹的,中间还有木头隔层,里面铺垫了一层干草,不过现在已经湿漉漉的了,李善索性将带着臭味的干草掏出来烤着,不过要小心别被烧掉。
    此次全军中,真正出身世家的不多,段德操勉强算一个,不过这位为了雪耻,这点小事肯定是能忍受的……而刘仁轨就有点撑不住了,李善瞥见那厮脸都青了。
    不过让李善意外的是,刘仁轨犹豫了会儿后居然移到这边来了,李善微微后仰,两只脚探长烤着火,笑问道:“正则这是?”
    刘仁轨干笑几声,小声道:“刘黑儿那脚更臭。”
    一旁的范十一笑喷了,冲着那边的刘黑儿嚷嚷,后者一脸的无辜。
    “殿下,不知箫关驻军兵力如何?”
    “放心,只要能抵达箫关,必胜。”李善平静的说:“箫关内只有两千梁军,你觉得除夕日,风雪天,他们会严阵以待吗?”
    经过长时间的谋划,李善、窦轨、苏定方以及皇甫忠都很确定,奇袭箫关的成功几率不小,特别是在如今风雪交加的季节中,梁军不可能想得到唐军舍弃固原不攻,而长途跋涉,步行北上,越过茹水河、葫芦河,在除夕日神兵天降杀到箫关。
    只要抵达箫关,八百锐士必能破城,李善相信,仅仅是唐军旗帜的出现,就足以动摇梁军的军心。
    说到底,关键在于李善利用了梁军的思维死角,他们觉得距离太远,困难太多,而这些不可能恰恰是唐军要利用的地方。
    但同时,李善也不得不承认,那些自己利用的东西,那些困难,也是唐军最为艰难的……抵达箫关,就是胜利,但问题就在于,能不能顺利的抵达箫关。
    李善隐隐感觉到,自己这次的谋划未必不会成功,但或许会遭遇之前自己预料之外的艰辛。
    不再去想那些,李善沉默的等待湿漉漉的草被烤得柔软,等待靴子里里外外都摸不到一丝湿意,就套上靴子钻进了帐篷,还要熬一天半,很快很快的。
    第九百五十九章 雪夜下箫关(六)
    似乎老天爷在帮助梁师都,又可能是老天爷要给李善此行增加一些难度,腊月二十九日这一天,原州风雪大作,呼啸的狂风将地上的积雪都卷起,似乎整个天地都在颤栗。
    握在枪杆上的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但李善不能也不敢放手。
    今日一大早启程的时候,大雪都已经停下,没想到却是狂暴之前的暂歇,临近正午时分,铺天盖地的大雪与让人都站不稳当的狂风同时降临,张仲坚不得不让士卒以长枪相握才能保证行军队列不至于散乱。
    虽然也曾经在代州待了一年多,李善也曾经在大雪中率军出战,但他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想象过这么大的风雪,十步之外,隐隐约约连人影都看不清晰。
    风大到什么地步,刚开始的时候,张仲坚试图在前军悬挂旗帜来指引方向,结果还没撑过一刻钟,被狂风肆虐了不长时间的大旗居然被吹裂了,看着破裂的旗面被狂风卷着飞上空中,李善当时都蒙逼了。
    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等待了两个月,最终挑选了今年冬季可能是气候最为严酷的一天出兵,李善在心里想,难道去年射落汗旗的时候将自己这辈子的运气都耗光了吗?
    白茫茫的峰峦山谷间,静悄悄,空荡荡,似乎这儿是飞禽走兽也要避之不及的死地,几百人如同长蛇一般蜿蜒着向西北方向,这么冷的天,什么样的蛇都要冬眠啊。
    绝大部分人都已经麻木了,甚至意识都已经开始有点模模糊糊,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正常的反应,他们只握着手中的枪杆,机械的迈动双腿,跟在前一个人的身后。
    “郎君!”侯洪涛扯着嗓子吼道:“抿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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