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世亮、柴一苇、方临三人,给黄荻擦了脸,扶到床上,又从厨房找了草木灰来,打扫呕吐物。
    “也是怪,往常我从青楼回来,荻子还嫌弃我身上的酒味儿,今个儿,怎么他自己喝这么多?”成世亮道。
    方临没回答,看了眼床上的黄荻,心中却有答案:酒并不好喝,许多人也不喜欢,但只是想要喝了酒不清醒的状态,也是想要麻醉胸膛中的苦痛、辛酸,好让流泪不显得突兀。
    “黄哥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了。”柴一苇这时道。
    “也是,明天起来就好了,一觉下去,什么痛,什么苦,都没了。”成世亮也是说着。
    ‘倒也不是,只是痛得不那么明显了。’方临暗道一声。
    有了伤口,哪怕弥合了,也会有着一道疤。只不过当时撕心裂肺,而等结了痂,偶尔触碰时才会隐隐作痛,绵绵不绝,等一个人回忆起来的时候,才会泪流满面。
    不过,这世道谁人容易呢?再如何遍体鳞伤,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
    匆匆七八日过去。
    这七八日中。
    黄荻大醉一场后,第二天起来似乎就将仇娘子的事忘了,又变回以前嘻嘻哈哈的样子。
    也是在次日,董祖诰找来还衣服的钱,还要多给,方临没收,又说要请吃饭,恰好当日店里忙,也给婉拒了,说下次再见补上——董秀才因此对方临更为看重,这说明人家不图他什么,真心帮助,乃是性情淡泊如水的君子,匆匆几面,已在心中将方临上升到挚友程度。
    其它,倒也没什么可说,趣事、热闹只是偶尔,无聊的做工、乏味的学字才是日常。
    因为明日就是旬日一天的休息,这日下工,方临和刘掌柜说了声,与成世亮三人道别,回西巷胡同了。
    ……
    回家。
    厨房里炖着肉,是在炖排骨、萝卜,香气飘了半条胡同,厨房里田萱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欣喜喊了声:“临弟!”
    “回来了?”方父也刚回来没多久,在泡着脚,不善表达的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道了这么一句。
    方母就直接多了,拉着方临的手,满脸笑容:“我就算着,你今个儿该回来了。哟,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
    语气中满是心疼。
    “哪有,娘你记错了吧?”方临环顾了下,转移话题,问道:“娘,我看满娭毑没过来了?”
    “可不是,还是你的法子有用。”方母笑道:“那天我喊来耿家媳妇、桂花,咱家有人,满娭毑还厚着脸皮过来,耿家媳妇、桂花挤兑了她两句,气急败坏走了,这些天再也不来了,路上见到耿家媳妇、桂花过来,也都躲着走呢!”
    方临听了也笑了,耿家媳妇苏小青那是出了名的刀子嘴,桂花嫂更不是省油的,看着柔柔弱弱,却是他所见最聪明、最有心机的,满娭毑和她们比,差着不知道多少行市呐!
    当当当!说话间,隔壁突然传来这般声音,伴随着满娭毑的骂声:“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谁没有怀过崽,别人都没事,就你娇贵,这叫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怀了崽,想把那些男人都叫过来,分开你胯看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近日做活儿少了,也难怪你肚子痛,活该!”
    不等方临问,方母就叹息着道:“春桃前两天晕倒,满娭毑也不管,舍不得钱让春桃去看大夫,还是欧夫人听说过来,说像是怀孕,这才去看看,确认了。”
    “春桃这怀了孕,满娭毑也没对她好些,还是一点活都不肯做。春桃这些天呕吐、腿抽筋,在床上起不来,做不了活,满娭毑就拿着竹竿子,在春桃房外的木格子窗上敲,一边敲一边骂……这已经有两天了。”
    “是不成样子。”一惯寡言的方父都是说了句。
    “唉!”
    方临听着隔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是皱起眉头,哪家婆婆会对怀孕的儿媳妇这样?不过,不是自家事,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叹息了声,去外面,正准备关上门,耳不听为净。
    这时,却见欧夫子被欧夫人搀着过来,进门指着满娭毑鼻子骂道:“吵什么吵?我隔老远都听到了!你这个婆婆,不知道你儿媳妇为什么这样?那是平日里干得多、吃得少,身体亏空了,怀着孕才会这样,你还在骂,你是不想要孙子了?还是说,你就成心盼着满家断子绝孙?是不是?”
    他知道自然知道满娭毑怕什么,担心什么,掐中了要害这么说。
    此时,如方临一家,还有不少邻居听到动静,都过来了,看着满娭毑被骂得低着头,唯唯诺诺,都感觉稀奇。
    不过他们也是知道,若是别家的人来劝,伱试试看!满娭毑绝对能说出来‘你是不是和我儿媳妇有什么,不然怎么这么关心’的话来,也就是欧夫子德高望重,她怕被戳脊梁骨,才不敢瞎说一气!
    再就是,欧夫子说的有道理,满娭毑再轻视春桃,但对她肚子里的孙子还是重视的。
    不仅是满娭毑,就连满老倌在一边,都不说话,脸上带着思索之色,而满根生?
    这家伙看到欧夫子来,就跟老鼠见了猫,躲到屋里去了。
    “欧夫子……”春桃话还没说出口,就泣不成声。
    她本以为,自己怀了孕,婆婆会对她好些,可没想到,家里家外的活儿仍是不肯分担一点,拖着难受的身体干得差了,满娭毑还要骂——那些难听的话,对外人都不曾说,何以对她这个儿媳妇如此?
    “春桃莫哭,这事是你婆婆不对,下次她再这般,你就去和我说,我来骂她!”
    欧夫子说完,又看向满老倌,直言不讳:“满老倌,你平日素不吭声,我却知道你没有多大坏心眼,只是摊上了这么個媳妇。今日我得说句话,满老倌,你若想满家绝户,就由得你媳妇这么作罢!”
    他说完,根本没去瞧躲在屋里、向外偷瞄的满根生一眼,就在欧夫人搀扶下走了。
    方临看去,欧夫人果然像是方母说的,长得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按这边的说法是有福相的。
    此时,随着他们离去,还传来隐约的声音。
    “老头子,你说这么直,满娭毑恐怕心里都恨死你了。”
    “由得她恨去,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得起自己良心。不说是邻居街坊,不说是满家那小子我教过,只说这事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不能不管。再者,还不是你告诉我的,春桃怀上了么?”
    方临看着他们背影,暗道欧夫子身上有种读书人的风骨。
    他的确做不到像欧夫子那般,但这并不妨碍,对欧夫子这般为众抱薪者,心生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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