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了姜遗光和宋钰的关系后, 白骥面对前者时又多了几分不自在。相反,姜遗光却好像忘了那件事一样,再也没提起过。
    死去的那几个家仆被带上了,到下一个城镇时, 请了人将他们埋葬。短暂停留几日补充粮食后, 又重新上路。他们路上的行程重新变得枯燥无味, 那晚的鬼怪再没遇见过,而姜遗光也没有再在中途停下休息时拿出奇怪的信件烧毁。
    好像悄无声息中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大事就这么过去了。
    越往西走,天也越来越热。队伍里的人都发现姜遗光开始长时间不在外面骑马, 他好像要么在马车里,要么悄悄去了别的地方?总之他变得只是偶尔出现一两次。
    又过了几天,车队终于穿晋入陕。
    到这儿已经算踏入了西北,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西北关中特有的风沙气息。路上遇见的人也渐渐偏向阔鼻方脸,和他们京城中人自是有些不同, 语言习俗也多有不一样。
    若放在以前,白骥很有兴趣下来走走看看,但现在他只惦记着西南老家,就想快点赶路。可朝阳公主派来的近卫却暗示他, 他们要在关中停留一段时日。
    他不知道朝阳公主要做什么, 但他明白,自己最好不要问。
    等终于到了关中, 车队入城。高大厚实的城墙一如这座沉默坚实的城市静静矗立于此,谁也不知它守在风沙中眺望了多少年。
    姜遗光只在进城时露了面,一句话没说又回去了, 白骥想问他, 可姜遗光却不接话,只请他过几天再说, 他最近忙。
    他在忙什么?
    白骥不知道,他的马车从不允许白家人上去,说害怕他们惊吓到,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的车厢里情形不像白骥所想的那样。他正在和一个经常跟着自己的近卫低声说话,另一个时常跟着他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但要是有个熟悉他的武功高强的人在,很容易就会发现现在车里的“姜遗光”是假扮的。
    真正的姜遗光早就在几天前入了镜,未免车队人心不稳,才要人易容成他的样子。现在这些伪装成他模样的近卫也有点担心——姜公子进去好几天了!
    关中和其他地方又不一样,这里曾是多朝古都,相传秦皇陵墓也在此地。因此虽然本朝太祖并未在此地建京,但在关中地区设下的兵防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尤其是长安城,驻扎军队之数有时甚至能和京城持平。
    这样严密的安防,若不是他们有朝阳公主监国时批下的圣喻,加上似乎有人提前来打点过,否则根本进不来,更不用说他们车队里还有十几口棺材。
    他们现在就在长安城外,据说再往里头几十里,就是骊山。骊山底下,就是秦皇陵了。
    长安内外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见到驻扎的大军的身影,马蹄声滚滚,黄沙漫天、城墙高大坚实,一眼望不到边,当中肃杀之气冲天!
    一座帝王陵在此,还是那位千古一帝,无数盗墓贼都想着一窥其容。要是有幸能得到其中一件宝贝,那这辈子可就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了!
    抱着这个念头的盗墓贼很多,但一个都没能成功。首先光外面的护军就不是普通人能混水摸鱼闯进来的,再有,就算真的有人能闯过护军、找到地方、摸着门,没点家伙开道他们挖到地老天荒也挖不到一根柱子。
    听说很久以前,有个顶厉害的盗墓贼,他先想办法给护军送礼,当上了个厨子,再后来监守自盗立功当了个小兵,十几年里除了不断打听摸索外就是一路往上爬,变成百户、千户。最后他说动了自己手底下几十号心思活动的人一起叛逃。
    他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敢奢望能够打开真正地宫。在这儿守得越久,越明白骊山下埋着的这位皇帝的陵墓有多么可怕,只要能带走一点点宝藏,他们就可以再也不用当个小兵了。
    ……但他们全都死在了外围。
    他们接近了骊山脚下,找到了最外围。本以为能够好歹找到外围地宫的一些宝藏,但他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全都没了。
    其实没有大军守着,盗墓贼也进不来。
    普通小老百姓不知道,那些驻守的将士们也不知道。白骥倒是读过书,知道些前朝时。在大梁以前的几个王朝,对秦皇陵并不这么上心,更多像是一种无视。
    不看守,不特地保护,也不破坏,更不用说像这些盗墓贼一样挖掘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这样,这座地下宫殿陵墓也好好的,没有遭到一点儿破坏。
    那位人间帝皇的威严,即便过了数千年,也不是一两个小蟊贼能辱没的。
    不过后来的几个王朝不知为什么渐渐也开始派兵驻守,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不过望着城门感叹一会儿,前边近卫就已经拿着东西和那些人不知说了什么,顺利地进了城门。他们这一车东西拉进城门边上一间小角房里验过,确定没私藏人后就很顺畅地放行了。
    ……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
    暮色,星空,广场,篝火。
    数十个高大男子戴着非常奇特又夸张的狰狞面具、身披熊皮、虎皮、狼皮等野兽皮毛,头上戴着鲜艳的禽兽尾羽,围着当中半人高的篝火转。
    正当中的篝火上架着一整只从正当中劈开的猪,刚架上去烤没多久,生肉新鲜的香气和表皮微微炙烤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广场周围还有一些小的篝火堆,上面无一例外都烤着锅子,锅里有鸡、鸭、鱼、鹿,还有几个锅里就是素的苦苦的汤水。
    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火堆的食物上,周围人都在看广场上的人们。
    他们的步子迈得十分奇特,很缓慢,又不是单纯地行走,每一步都迈得慢腾腾又极大一步,做出沉重的雷霆万钧的态势。
    他们的手臂也张得很大,肩胛高高耸起,就像是遇到敌人的猛兽拱起背炸开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庞大那样。
    他们的嘴里发出低沉的模仿野兽的嘶吼,又加了人独有的怪叫,手脚的动作和嘴里的吼叫都和着某种奇怪的韵律,周围是或拍手跟着跳或摇铃击鼓的人们,他们也都戴着凶恶狰狞的面具。
    每绕半圈,便齐齐暴喝一声响。每到这时,正当中的火苗也被吼声震得一颤,就像火也害怕人们的吼叫一般。
    这是陵庄的人们在除夕前的驱邪傩舞,这场活动又叫傩会。
    从二九到三九四九……这几个日子的晚上都要举办一次傩会,等除夕夜当晚还要跳一次,那一次更郑重、更盛大,所有人都要来。不仅每个人都要跳,他们的神婆和男巫还会给大家赐福,洒福水。
    只有这样,他们新的一年才不会被鬼怪所害,不会有疫鬼光顾,去年被野兽咬死的那些人不会变成伥鬼回来害人,他们的庄稼也能好好长大。
    今天正是三九日,陵庄里多了几个外乡人。他们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都会识字。在陵庄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很快就成了众人谈资。
    今晚他们也来了。
    参加傩会的都要戴面具,那几个外乡人也戴了。大家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等最后巫祝唱完最后一段词,他们才能摘面具,到那时,这几个外乡人会很轻易地被认出来。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一起夸张地手舞足蹈。他戴着一张红通通斑驳的面具,两只眼睛透过小洞往外看,入目都是和他一样戴鬼面具的人,看上去真如群魔乱舞,怪诞无比。
    姜遗光听说过傩戏,他在闽省还见过,倒没想过入了镜后能亲身体验一回。
    这一回入镜比以往都要晚,不过也不奇怪。近卫们和他说过,原本正常死劫不会那么频繁,是他渡得太快了。十重后的速度会更慢些。
    而且据前人经验,这山海镜在不同劫数的人手中似乎也有不同的承受临界点。譬如以往可能收了一个厉鬼就会当场入镜,后来可能会拖延到两三天后入镜。再后来,很可能会收了两三个、三五个恶鬼后才入镜。似乎有一些规律可循,不过又不能完全确定,只能当做一个可行的猜想。
    所以姜遗光才会一直拖着到现在。
    要不是他为了借厉鬼的势故意在城隍庙里演戏,那厉鬼原本也不必他来收。演过一回后那鬼就甩不掉了,几次三番差点害死人,他不得不收走。他这第十一回还能更晚一些。
    一旁同样戴赤红面具、面具顶还有两个牛角的人舞着手向他靠近了——这也是入镜人之一,比个手势让他看某个方向。
    姜遗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围着大篝火跳舞的一个人手里多了根火把,一手提酒瓶,仰头喝一口,“噗”一声喷出去,嘴里瞬间喷出一条火龙!黑夜都给照得更亮几分。
    但是……
    姜遗光看得清清楚楚。
    从他们这个方位看过去,那条被喷出的火龙,头尾弯成一道长圆形,当中火星子勾勒出……眼睛……嘴巴……
    那道火,也在喷出的瞬间勾成了一张狰狞恐怖的鬼面。
    而火龙拼成的鬼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他们!
    等那个人手一收,鬼面就消失了。就好像他们看到的是错觉一样。
    姜遗光很用力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看见了。他们的动作都很大,点个头不用担心被误会。而其他几人也跟着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刚才的恐怖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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