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松亭从小就害怕傩舞。
    他明白, 傩舞是为了祈福,面具做的凶恶一些,是为了驱赶鬼魂。他不应该恐惧,可他就是十分害怕……那些本该保护自己的, 在火堆边张牙舞爪、发出奇异低沉又响亮吼叫的人们。
    他们戴上面具后, 就好像忽然间从一个人, 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能就是他们想要驱赶的那种可怕的事物吧。
    那些本就鲜艳粗粝的面具,在火光中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明明、明明只是面具而已, 他亲眼看见那些人把面具戴上的。
    只是面具而已。
    戴上面具的也是活人。
    为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怕到看见戴面具的人就不可遏制地发抖?
    魏松亭后来实在忍不住,和自己最要好的几个伙伴说了这件事,没想到……他们哄笑过后,竟也说出了和自己一样的看法。
    “其实……不光是你害怕,我们都挺怕的。”
    “面具的两个眼睛上挖出来的洞, 就像能把人吞进去一样,对不对?”
    “害怕也是正常的,面具就是要做得越恐怖越好。听说方伯以前做面具都要特地拿去给小孩子看,要是小孩子没有吓哭, 说明做得不行。”
    说到方伯, 大家又沉默下去。
    方伯是陵庄里公认的手艺最好的做面具的人。经他的手做出的面具比普通面具还要狞厉无数倍,甚至有人说, 他做的面具就像真正的恶鬼一样。
    不过可能天妒英才?方伯的后果也不怎么好。
    他在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众目睽睽之下,戴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据说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一个面具, 跳着舞, 扎进了火堆里。
    其他人想去救也来不及,等大火扑灭以后, 废墟里只剩下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可他脸上的面具却依旧鲜艳狞厉,没有沾上一点灰。
    这也是几个少年人短短人生中亲眼见到的最为惨烈的一幕。直到现在,一提起方伯,他们还是会想到在大火中戴上狰狞面具跳舞嘶吼的男人。
    简直就和十八层地狱里的场景一样恐怖。
    半晌,还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一定要跳这个傩舞,为什么要戴上所谓的傩面具。长辈们只会说要这么做,不然就会遭遇不幸。可我却觉得……”说话的人名叫叶枫,他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一众少年人当中属于领头人。
    叶枫说:“我却觉得,我如果真的遭遇不幸,那也是这种可怕的面具带来的。”
    其他人顿时嘘他。
    等闹够了,叶枫才接着对魏松亭说:“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你这毛病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挪舞了。”
    傩舞,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加入。就算走不动路的老人也会在这一天戴上一个面具,跟着来到火堆旁象征性地动动手脚应应景。
    唯独魏松亭,他在自己有意识以后每年逢上父母要带他去就必然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再大一点,哭也没用了,戴上面具以后他竟然吓晕了过去,年年如此。
    去年他加冠了,他家里人觉得实在不能放任不管,就强行让他戴上面具进了傩舞的人堆中。谁知道他这回晕死过去后,竟差点没醒过来,还是请神婆做法才把他的魂叫回来。
    从那以后,其他人只好默认他不必来,否则真要把他的魂吓没了。
    魏松亭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我还羡慕你们呢……”
    就因为顶着这个胆小的名头,家里人十分不好给他说亲。媒人都不肯上家来,谁都知道,魏家有个胆小如鼠连傩舞都害怕的人。
    几人说说笑笑完,不知谁先提了一句。
    “哎?话说……今年的傩舞,来了几个外乡人?”
    一下子就把大家有些松散的态度又重新聚了起来。很明显,对于魏松亭害怕傩舞这件老掉牙的事相比,还是新来的外来人比较让他们能提起兴趣。
    “是啊,一共五个,看起来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我也见到了,他们那种气度,的确不像平常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他们身边竟然也不带仆人。”
    不少人以为这五人奇货可居,自告奋勇要与他为奴仆力士,还有人甚至把自己家中仆人送出来了。
    但这五个人似乎都没有看上的,一个仆人也不要,宁愿自己动手。那些人更引以为稀奇,认为他们品性高洁等等。
    “反正还有好几天才到四九和除夕,等明天我们去找他们试试?”
    这个主意得到了几人一致认同。
    “不过,他们住在哪里?”魏松亭好奇地问。
    说笑声又是一窒。最初接话的那人不自然地说:“这个嘛……他们都住在延喜路那里……就是那个……”
    魏松亭瞪大了眼睛:“你们不会开玩笑的吧?那里怎么能住人?那里可是……可是……”
    延喜路没什么,但看这几人含糊其辞的态度就知道没那么简单。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住在了原来方伯的房子里,或者方伯的房子附近。
    方伯死后,经常有人在他的宅子外听到奇怪的声音。久而久之,住在附近的人都搬走了,那里一大片宅子就全都空了出来。
    但是那里怎么可以住人啊?!
    “也不是我们决定的啊,村长都说了。”
    “再说了,那里早就没事了。”
    “大家伙还说呢,等过完年就要把那里的宅子再翻修一下,总不能一直荒着。”
    魏松亭大声叫道:“不行!绝对不行!”
    “你做甚这么慌?几间废掉的屋子而已。”
    魏松亭却仍旧大吼大叫:“说了不可以!你们这是、这是……”他一时词穷想不到什么话,“反正绝对不行!会害死人的!”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姜遗光等人住在陵庄东边延喜路尽头的一群废弃的宅子里当中的一间。当然,在住进去前,庄子上的人很热心地帮他们清理了一遍,让这间屋子总算能住人了。
    他们也知道,这些废弃的宅子背后估计有什么隐情。可他们现在既然入了镜,一味躲避是没用的,只能迎难而上。
    所以……哪怕知道这些屋子可能有问题,他们还是住了进来。
    “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五人之中,一个身穿铅灰色短打,十分干练的女子问道。
    她姓徐,大名徐蕙轩。和姜遗光还有其他三人一样,都已经过了十重劫后。
    换言之,全都是疯子。
    另一个叫温汝安的男子接口道:“大家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谁还能有什么新发现?”
    他们五个人确实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现在到了这间屋子里,也没有谁离开过其他人的视线。现在,他们都坐在正厅里,大门开了一小半,用一张椅子夹在门洞中,以免突然发生意外跑不掉,窗户也全部打开了,合页上用了些小物件卡住,防止风把窗户关上。
    虽然冷,但他们都能忍。和小命比起来,冷就冷点吧。
    徐蕙轩没管他夹枪带棒的话,继续道:“陵庄的人似乎都十分相信傩舞能够驱邪,傩舞的由来或许有古怪?”
    傩戏自古有之,又称鬼戏,其历史十分悠久,据说甚至可以追溯到商周。
    商周时期,便传闻有祭祀时设方相氏四人,四人身披熊皮、头戴黄金面具,上有四目,上身穿玄衣下身着朱裳、执戈扬盾,为国家驱疫避难。直到前几个朝代,傩戏也没有退出皇室娱神舞蹈一列,后来慢慢演变为酬神活动。
    据说一直到唐朝,宫中逢年祭祀之中,也有傩戏的存在。
    现在虽然朝廷不再让人跳傩戏,京中也少见。可民间流传下来的也不少,不算没落。起码姜遗光自己就在南方见过几次。
    另一个名叫唐阅的人提出疑问:“傩戏既然是一项驱鬼的仪式,那很显然,他们一定是遇到了某些灾难,或者他们的祖先遇到了某些事,陵庄的人才会想要通过傩戏来驱邪吧?”
    兰姑不紧不慢道:“大家都能想到,可今天谁也没问出什么来吧?”
    每一回入镜,最难的都是从这群人嘴里问出东西来。很多人其实都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自己有做过什么事。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亲自经历过的事情,许多人也是说不清的。
    他们今日愿意冒风险戴上面具加入陵庄人的傩戏中,就是抱着这种心思。但很显然,每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哪些称得上诡异的事件,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更何况,陵庄只是个小村庄,村里识字的人都不多,许多事只能靠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什么文字记录。这就给他们的探查又增加了难度。
    兰姑笑着说话,眼睛却盯着一直低着头摆弄面具的姜遗光,她问:“你呢?你发现了什么?”
    姜遗光抬起头看她一眼,道:“我也不能确定。”
    “陵庄人说在新年来临前一直要跳傩戏,从腊月初一,到二九、三九……一直到除夕夜。现在看来,我们最后的时限可能就是除夕夜,不过也有可能就是明天。”徐蕙轩打圆场道。
    唐阅慢慢说道:“国间有大傩,民间有乡人傩。不论是酬神还是祛邪避讳,一定有其缘由在。陵庄的傩戏又设了时限,或许我们在问询时可以问问以前除夕夜或者除夕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傩戏要一直持续到除夕。”
    “凡有习俗,必定有其相应避讳。换句话,为什么除夕夜以后,就不能再跳傩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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