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正和彭明志想的一样, 甚至要更复杂些。在入镜人们刚上山不久,镇子就变得不对劲了。
    起初,是镇子外圈的人家,有几户开始有人生病, 有人失踪。
    再然后, 镇上开始出现黑影。凡黑影所到之处, 人们或被黑影拉入无尽黑暗,从此不见踪迹,或是被扭曲黑影吓得神志不清。
    ——那些影子不知从何处卷来了残肢, 碎肉块、断掉的手脚等等,零零碎碎,肉红瑰紫散落。纵使有人没被黑影带走,没有被吓坏,见着这些东西也吓出病了。
    短短半旬, 煤山镇死伤大半。城东的医馆,城西的神婆,城南的凶店城北的长寿堂排满长队,日夜都能听见悲惨的哭声。
    彭明志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突然反应过来——难怪其他人一定要走, 他们肯定是预见镇子要发生点什么,到时诡异出现的他们就成了靶子。
    只有他, 他居然傻傻地留下来了。这不是送上门的出气筒吗?
    听几人抱怨完彭明志傻在原地,不等他狡辩,那几人的拳头劈头盖脸招呼下, 打得他晕头转向, 眼前红紫连闪,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彭明志到底是入镜人, 换寻常人恐怕就给打怕了,他却只有怨恨,半点不怕,面上做个畏惧求饶的模样求他们停手,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说。
    这句话出来,那群人果然停手,他们想知道和彭明志一块儿的其他人去哪了。
    彭明志心道能穿梭时间一事肯定得瞒着,就骗他们,说几人在洞里都被黑影捉走了,他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才想逃下山。
    那群人不太信,却又不敢进山洞,彭明志一脸被打怕了的模样,别人挥挥拳头就吓得往后缩,又半信半疑了。
    但要照他这么说……几个灾星都死了,灾难应该没了吧?
    饥寒交迫的彭明志被几人捆住,像牲畜一样抽鞭子逼他拉着板车往前走。
    等到了镇子口,见到第一间屋子,彭明志只觉得自己背上都没几块好皮了。
    越是恨,越能忍。彭明志自觉身无长处,唯有隐忍一道不输任何人。
    面上喏喏不敢言,只在心底发誓,不管这些东西是人是鬼,他彭明志终有一日要叫这些贱民付出代价。
    镇上灾祸并未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还没进镇子从远处看就感觉天阴阴地往下压,阴沉得很,进镇后,那股萧瑟的死气更浓,家家户户挂白穿孝,人人脸上惶恐不安,仿佛都在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运。
    第一个人发现进山的勇士们回来了,他们还拖着一个人,那人血淋淋的,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了。
    “你们找着灾星了?”一人不敢置信地问。
    上山回来的人中,带头年轻人自得又遗憾道:“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他,这灾星说其他人都进山洞死了。”
    一个头上挂了白的老人从家门口出来,看了看:“死了好,死了就太平了。”
    彭明志低着头,听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贬低他,再拖着他绕了大半个镇子,叫所有人都知道丧门九星给抓住了一个。
    之后,就该送去乌坊,交给煤婆婆处置了。
    这群人是从冰里被发现的,很可能就是煤婆婆对他们的处罚!于家人为了找什么大少爷,把他们从冰块里放出来,从山上带到山下,才会把灾难带出来。这几个扫把星该死,于家也逃不掉!
    彭明志被绑在囚车上,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将他一圈圈往里送。在他后边还有几个同样被关起来的人,听说是当地县官和他的师爷们,也被愤怒的老百姓们绑来了。
    于家的人听说死的死病的病,就剩老弱妇孺,家产被抢了不少,但好像有人保护于家人,所以没抓来。
    算过吉时,开祭坛,人群围在墙边安安静静,仅剩的乌女们围着那口井唱响不知名颂歌。而后,她们打开井盖。再次宣扬一遍囚犯们的罪过后——
    人们将犯人们一个个投入井中。
    彭明志是最后一个被扔进去的,重重摔在其他几人身上。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摔伤。井下没有水,很深,约有一丈来高,四壁黏了湿漉漉的冷冷的青霜。再往上看去,圆形井口被人慢慢盖住,就像天狗食月时,月亮被一点点遮住的样子。
    彭明志从别人身上下来,慢慢挪到一边,他发现有几个还活着,踢一脚叫他们清醒过来:“别睡了,我们得想办法报仇才是。”
    “报……报仇?”黑暗中,一个人苦笑,“进了这里,怎么可能出去……”
    “为什么不行?”彭明志阴鸷道,“外面不可能一直有人看守,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找到机会出去。”
    另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你还是别想了,你不知道这井里有什么……”
    彭明志反问:“能有什么?”
    虚弱的声音回他:“煤婆婆的尸骨,就埋在这口井下。她会看着我们……凡是送进来的人,最后都只会尸骨无存。”
    彭明志一怔:“你怎么知道?”
    那道虚弱的声音笑起来,表明了自己身份。
    他就是和年轻县令一块儿被抓来的师爷。
    师爷十分冤枉,他什么也没做,况且他不是跟着这任县令一块来的,他本来就在衙门里当差,上一任县令在的时候他就当师爷了。结果现在好处没捞着,自己和家人却都要给那个蠢货陪葬。
    不甘心也是无用,到这一步,除非煤婆婆活过来,否则他和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师爷到底是不想死的,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这个“灾星”上。
    从冰雪中复苏,实在不可思议。说不定这次能靠他活着出去呢?抱着这个念头,师爷有问必答。
    师爷没说完,彭明志已冒出满头冷汗,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陷入思考。
    井下埋着煤婆婆的尸骨……
    彭明志还记得,初次到乌坊时,所有入镜人都感觉到这口井的古怪之处,仿佛底下封着某种巨大的可怕怪物。
    如果真是煤婆婆的坟,那……煤婆婆就不像他们听到的那样,是个善心的神了。
    他们从井边经过,察觉到的可不是什么善意。
    姜遗光还说过,他从井下感受到了很深的怨恨。听起来有点不像真的,不过入镜人和鬼怪打交道多了,多少也能分辨一二。彭明志很确定姜遗光没说谎。
    因为,他在井下也感受到了……
    ——彻骨的滔天恨意。
    休息好一阵子,缓解身上疼痛后,彭明志决定自己必须查清楚井下之物。
    他身上藏着的碳粉与火折子因藏的隐蔽,没被收走。彭明志用摸索到的破衣服撕碎绑好,小心地点起一团火。
    点火时他一直很小心,因人死后不久尸身便开始鼓胀,毒气从七窍中溢出。这种毒气活人闻了生病,要是碰上火,还很容易炸开。彭明志也是摸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新死之人才敢这么做。
    井底成狭小圆筒状,四壁光滑,地面凝了厚厚一层发紫的血块,血块中凝着成百上千细碎白骨。
    他耐心寻找,终是在某处角落摸到一块略略凹下去的门板,上头的锁都要绣了。
    干脆利落踹开门,等片刻后推门进去,里面场景叫他大吃一惊。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座一人高、并未摆放神像的神龛。
    布条烧出的光很微弱,他有些看不清神龛后放着什么,走近几步,惊恐地发现后面原来放着口小小的棺材!
    应该是煤婆婆的吧?
    彭明志百思不得其解,有好好的墓不做,干嘛要在井下放棺材?
    他走近几步,更是察觉到的令人喘不上气的怨恨与恶意扑面而来,压得他难以迈步。
    彭明志很想跑,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上前去,慢慢看清了神龛供奉的牌位上的字。
    ……
    煤山镇以南数百里——
    惨案过去多日,四九都快过了,灭于家十几口的凶手还是没找到,恩人倒是现身了。
    那恩人头戴灰斗篷,不显出真容,可他出现的时候,当晚亲眼见了惨案的于家人都认出了他来。现在管家的人马上叫家人把其他客人送回去,在府上念经的和尚们也移到后院。他自己小心地请那人上座,又忍痛从账上支了几百两银子好作谢礼。
    这不仅仅是恩人,更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于家人早就感觉近日家中运势不顺,说不定托这位高人的福,能给于家转运呢?
    恩人什么都没要,问过于家近况后,提出去祭拜的地方看看。于家的男人们簇拥着陪着去,问什么答什么,乖巧得很。前边还好说,后面不知哪句话不对,叫恩人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恩人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不叫他们送,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几个于家大老爷们凑在一起不断商讨,终于确定了那句叫恩人愣住的话。
    他们无意间提到,自己这一支虽说是本家,可祖爷爷确是从北方回来的,小时候走散了,长大后一路找回家。
    起初于家人以为他上门讹钱,因为他容貌尽毁,一身破烂,还有些疯疯癫癫。但是他执着地说自己是于家人,还能念出族谱,于家人半信半疑把他放进来。结果这人对于家祖宅很是熟悉,一看就是没来过但有人和他提过布局。再滴血验亲,验过身——于家不少人都生有六趾,或者第五根小趾头上长了两个趾甲,他竟真的有。
    发现他居然真是于家人,主家的一位长辈就做主收下了他。
    不过于家人怎么也想不出这段往事能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还是他们祖爷爷那辈欠下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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