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 彭明志犹豫良久,打开了面前的棺材。
    避开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散开后,他慢慢凑上去。
    火光昏暗摇曳, 小小的棺材里躺着一具蜷缩的白骨。大概是眼花了, 彭明志甚至感觉骨头微微晃动了一下, 再仔细看时,又不动了。
    彭明志小心地检查起这具骨头——毕竟也是历经多劫的入镜人,学过几手验尸功夫。他瞧着这具骸骨的确属于上了年纪的女子, 骨架纤细,手足处骨架均有弯曲折损,一看就是生前干过苦活,但验不出致死的外伤,也并无发黑处。
    难不成真像镇子里的人说的那样, 是寿终正寝?那为什么会有如此深的恨意?
    彭明志心道,若只是因为人死后都会变成怨憎恶鬼,他这头可就查不下去了。
    他又仔细看过一遍,突然发现这煤婆婆的右脚居然有六根足趾。
    这件事倒是没听过, 不过一般人也不会知道吧?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还是先记下再说。
    尸骨验完了,没查出什么来。彭明志又环顾四周, 再次思考起为什么要把煤婆婆的棺材放入井下,还在井下开辟出一小间石室。按理说石室中该有点东西,可这里头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他还幻想过里头有密道可以直通外界出去呢。
    听说这间石室还有棺椁入井都是煤婆婆自己生前决定的,她当时在想什么?
    彭明志总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地方, 沿着棺材转一圈,摸了又摸,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抓住棺材头尾,手上用力,试图推转起来。
    以棺材正中为圆点,大力之下,竟真的叫他转动了半圈,而随着他的转动,身后石壁吱呀作响,看似严丝合缝的墙面旋开半扇门。
    果然如此!彭明志大喜,他担心门又缩回去,干脆从远处把几个快断气的人拖过来抵住棺材,他自己试探几次后,踏进半扇门中。
    门内又一间石室,更小,也更简单,一张木桌,木桌上有一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有一本书,和一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小孩襁褓,颜色花了布料也稀得不成样子,轻轻提起来都爬刮破。彭明志只简单看了看就不敢再动,转而拿起那本书,就着微弱的光翻开看起来。
    越看越叫他吃惊。
    这本书……应当算是煤婆婆自己写的日志。厚厚的一大本日志,煤婆婆几乎每天都在咒骂,怨恨自己脸上的胎记丑陋,使她走到哪里都被瞧不起,被辱骂。她也怨恨自己的养父母,家中没有银钱还要将她养大,叫她在世上受苦,不仅没钱还要拿大道理教她,只会叫她不要怨恨要善良,却不肯在她被嘲笑时替她出头。
    养父母在她嘴里是一对没本事只会说大话的穷酸夫妇。整个煤山镇的镇民于她而言也是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前面内容还有些委屈,越往后越癫狂,但凡有人多看她一眼都是在嘲讽她的样貌丑陋。
    煤婆婆更是在日志中写道,那对老不死的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教了她一样生财的法子。只要装好人,让别人都以为她是个大善人,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她只要在村里有灾难的时候,装装样子就好了。
    王婶喝药时,她将她捂死,再哭天喊地抹泪。李家阿叔腿折了,她只要往药里加点带毒的煤粉,他的伤口就永远好不了。她捡了两个孤儿带回来养,一个被她“不小心”丢进树林里给狼吃了,另一个在上山的时候“不慎”被黑影卷走了。
    没有人怀疑她,谁让她是个好人呢?
    哪怕是她杀的人,那人的家人仍会对她感激涕零,这让煤婆婆无比自得。在她看来,整个镇子的人都该死,要不是她长大以后学会骗人了,镇民们哪里会对她有好脸色?他们只会叫她丑妖婆。
    彭明志看得飞快,他不管煤婆婆是好是坏,只管这日志里有没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真叫他找到几点。
    煤婆婆在矿山中长大,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养父母家中还有个姐姐,只是后来那个姐姐不见了。那个姐姐曾和她说过,煤,是地之精华,埋在地下的人死后会变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会消散,只会跟着在地底成型,也会和主人一起变成黑色的煤块。
    有些煤只能用来烧火,而有些煤块,却是驳杂恶念凝聚。在某些时候……煤甚至能变身厉鬼。当人们生火取暖时,怨念汇聚成恶鬼将人拉入地下,把他们也变成煤,等下一个人把他们挖出,再用于生火。
    煤婆婆已经靠这个办法杀了几十个人了。
    她写道,自己很明白,整个镇子的诅咒的源头都来自于煤矿。只要还继续用着煤矿,烧过里面的煤块,怨念就会一直跟在用过煤块的人身上。他们永远也别想摆脱诅咒,直到死后,他们也会变成煤矿的诅咒的一部分。
    书的最后,煤婆婆自白道,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先将一切安排好,把棺材放在乌坊的井下,也是为了在死后仍旧控制这片地方。
    她相信人死后有魂魄,而她也相信,自己的怨念一定能在死后形成更加厉害的诅咒。她要诅咒镇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这本日志是她故意不毁掉的。为的就是将来万一有人发现,读了上面内容后,那人一定会气炸的。要是公布出去,就更有意思了,整个小镇的人都会气疯吧?
    不过她已经死了,这群人也奈何不了她。
    彭明志看完以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生气煤婆婆的诅咒把他们几个入镜人都给卷进去了?还是该嘲笑这些镇民居然被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诅咒……哈哈,整个煤山矿脉都是诅咒。煤山镇人们因为诅咒心生恐惧怨憎,这些怨念又反过来变成加害镇民的诅咒。
    他把日志塞回去,想了下又放在自己怀里。
    煤婆婆的怨念……她要毁掉整个镇子,要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正巧,他也想这么干。
    “煤婆婆,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应该帮我。”鬼使神差的,彭明志低声呢喃道。
    从石室离开后,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几个人已经断气了,其中包括一个时辰前还在和他说话的师爷。
    没有一点能离开的迹象。
    彭明志回过神来,感觉自己也有点不正常,他居然在向一个恶鬼祈祷?这个恶鬼没有杀他已经是不错了。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翻了煤婆婆棺材后还能活着。但既然没死,他就能想办法活着出去。
    彭明志拖来地上的尸体,一层层垒好,堆得有半人高后爬上去,踩在最上层用力一跳,真叫他扒了住井壁,然后一点点往上爬。
    ……
    四十年前的煤山镇内。
    转眼间,卢湘已经在镇上生活大半个月了,没有任何危险,没有意外,也没有人找她。要不是她很清楚自己是入镜人,进来是为了解开恶鬼心魔的,她都要以为自己真是个普通的煤山镇镇民了。
    再等等吧,姜遗光他们应该会回来,到时再商量一下,后续该怎么办。
    卢湘在夫妻俩家中住了下来,老夫妻俩对她很满意,安静、温柔、漂亮,就是老喜欢往外跑,明明和她说过,那亲戚估计是族里编出来诓她的,她还是不信,天天出去打听,叫他们又心疼又生气。
    不料和邻居聊天时,老人提起此事,邻居却说他们的干女儿并不在镇上,她每天都在往雪山下的森林里走,他撞见过好几回了,只是没说。
    老人担心起来,不知这个干女儿要做什么。第二天卢湘又冒雪出门后,两位老人都悄悄跟了上去。
    她竟真的直接往镇外走了!她根本不是在镇里找人。
    两位老人一路跟上,想看看卢湘到底要做什么。卢湘早有察觉,转几次弯三两下就把人甩开了,再次深入森林,而后奔向到山脚下。
    老夫妻俩就这么在森林中迷失了。
    前前后后都是树,找不着东西南北,也找不到干女儿,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位老人累得不行,不得不停下歇息。坐了一会儿,他们竟听到了小孩的哭声。
    老妇人起初以为是闹鬼,再听感觉不像。两人壮着胆子循着声音一路找,拨开一丛草,里边躺了个包在包被里白白净净的小婴儿。
    ……
    直到天擦黑,卢湘才回去,她本来想好了理由,一进家门却没迎来夫妻俩的询问,而是先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
    “这……这孩子哪来的?”卢湘不敢相信地盯着炉火旁的摇篮,里面躺着的孩子被开门声惊了一下,睁着眼哭起来。
    老妇人急忙把孩子抱出来哄,苍老的脸上满是笑意:“还说呢,你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和你阿叔在森林里捡到的这孩子。”
    她丈夫笑呵呵道:“镇上也没听说谁家丢孩子了,这一定是老天爷看我们夫妻俩心诚,叫送子娘娘给我们的福气。”
    两个老人笑得开怀,卢湘却心里一突。
    莫非……这就是被收养的煤婆婆?
    心下震惊,卢湘还是笑着凑上去逗孩子,伸手抱过,却见小脸上白白净净,不见黑斑,硬要说的话,一边眼皮上有个半颗芝麻大的黑色小痣。
    老妇人还乐呢:“这下好了,你有个妹妹了,以后我们老两口走了,你和你妹妹总有个依靠。”
    卢湘忙呸呸道:“干娘你胡说什么,别讲这不吉利的话,你还要看着妹妹长大嫁人呢。”说话间,她抱着孩子又摇又哄,一副十分喜爱的模样,“干娘,晚上就把妹妹放我那屋吧,也省得吵着你们睡觉。”
    老两口哪有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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